虹影女性的河流散文坊

作者简介

虹影,年生于重庆。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饥饿的女儿》《K——英国情人》《好儿女花》《罗马》,诗集《我也叫萨朗波》等。长篇被译成30多种文字在欧美、日本和韩国等国出版。《上海王》等多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是电影《兰心大剧院》的原著作者。《K——英国情人》被英国《独立报》评为年十大好书之一。曾获纽约《特尔菲卡》杂志“中国最优秀短篇小说奖”、台湾年《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年获意大利“罗马文学奖”。

女性的河流

——虹影词典40则

文/虹影

私生女

在我出生长大的重庆长江南岸贫民窟,要找一本文学书是很难的,自身的家庭背景,不仅在外在家都觉得很自卑,加上私生女这个身份,所有的人都知道,除我之外。那些人对我和母亲看不起。

当时没有其他路可以走。如果在原地方生活,就得承受一辈子的耻辱,只能随便嫁一个男人生孩子,跟这儿的人一样生活。

绝不要这样的生活,必须改变,我决定离家出走,成为一个作家。

作家有什么了不起

每次回家,大姐都说,当作家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张纸一支笔,很容易的。

在大姐的眼里,一切没有改变。过去我是谁,现在还是。

出国

在英国,曾度过了十年时间,这十年,见识到与以前完全不一样的世界,经历了很大的人生挑战,得到了不少经验教训。

书桌

在任何地方都能写作,只要有一张书桌,哪怕没有书桌,也可写作,在熨衣板上、在飞机上、在酒店或是咖啡馆小餐馆,在沙滩和山峦。

如果一直生活在重庆,首先是存活,其次才是写作。那个地方很容易把人变成疯子或怪物。

一个有梦想的人很难被毁掉。

我经常说,我的书桌不安静,我才能安静地写作。

知道自己要什么

28岁时,在上海,我如铁锅上的猫,无主无助!有一天,我凝视黑暗中稀少的星星,突然明白自己一生要什么,心也一下子静了:一心要离开这块土地,跟当年一心要离开山城重庆一样,那时18岁。

38岁时一心想离开西方,决定在北京生活,那时我义无反顾地买了一张机票,走了,直到现在。

一切都变得真实。

移民

世界文化的分裂,现是对抗势态。欧洲的白人,自早些年多佛事件、澳大利亚船民事件之后,对“移民”两字,谈虎色变。英国公投脱欧,美国总统特朗普限制难民和西亚北非7国公民入境的行政令,暮日之光降临全球。没有移民,哪来现代世界?

我就是河流

我的长篇甚至短篇几乎都写了一条河流。

《饥饿的女儿》是长江上游,《K:英国情人》是长江中游,《走出印度:阿难》里面是恒河。《一镇千金》和《给我玫瑰六里桥》也有河流。河流每夜穿过我的心,给我生命,我赋予河流人性,我就是河流。

归来与写作

中国有整整几代最出色的头脑,都在国外暂居,命运使然,不归来不可能。因为祖国是共同的,任何一行,有人在国外,对祖国只有好处。以色列有一大帮犹太人在国外,使其在各方面有回旋余地。

我用中文写作,西方出版社请人翻译出版各种语言版本,当然最喜欢中文版本,只有中文书让我内心欣慰,唯有中文,语言可以到达精美。

孤独

在国外,就是孤独,就是隐居。清早起来将地板清理一遍,打扫卫生。做菜、养花养鱼,花园里有苹果树、樱桃树、桃树,梨树。我写完一个小说,花园里的植物都开花了,鱼池里的小鱼长大了。

书房是个白色的阁楼,夜里一打开大斜窗,全是亮丽的星星,而中国正是阳光灿烂之时。距离让想象力更丰富,这种跨越时空,也可成为有意识的艺术行为。

从上世纪80年代离家到现在,可以说一直都在路上,直到走到西方,前后花了二十年,从年到现在,又是二十年,但从未想过放弃凝视中国,也从未放弃写作。

长大

当父母不在时,孩子就长大了。

很小时候我就认为自己是一个大人。当母亲在年时离世,我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孩子,我有了女儿后,感觉这世界,处处充满惊奇。

有一天,她长大了,我希望我仍在,不管是用什么样的方式。

第一本日记

从上小学开始,我喜欢在一个本子上记录,每天发生了什么事,期待什么事发生。

我的举止让很多人担心紧张,他们孤立我,不跟我说话,他们往我抽屉里塞一堆泥,或者死了的小动物。有一天,放学铃声响了,班主任老师不让我们走,她当着全班同学,说有同学检举我用一个小本子记“变天账”,要我交出来。

我不交。

他们搜书包,找出小本书,却看不懂。

他们让我解释,我不解释。班主任老师惩罚我检查,惩罚我做一个星期的教室清洁。

小本子上并不像传统的日记,不是以第一人称写,而是反着写,歪着写。我喝了这杯水,我写成他喝了这杯水,在他旁边还有一杯水,谁会想喝。

这是我写作的方式,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我有一种防范,或者有一种很特殊的表达。

坏事变好事

从小到大,有人会非常喜欢我,有人会非常讨厌我。上会计学校时,最后一年,班主任是一个女老师,刚大学毕业,一派雄心壮志。也怪,她一来,就盯上我,没多久,把我挑出来了,把我叫到办公室,很直接告诉我,她非常讨厌我。

我问为什么?

她说因为你另做一套,你做课间体操没精神,你上课打瞌睡,你交作业最后一个交,最主要是你看不起我。

我说,这是你心里想的,怎么可以怪我?

她说,你在狡辩,你会受惩罚。

我说,你要怎么惩罚我?她说以后你就明白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把我的档案写得很差。

因为档案差,毕业分配时我被踢到了学校系统外的物资局。物资局因为改革开放政策改变,而成为热门。到物资局报到时,局管人事的头儿面试我,说档案里写我有反骨,不能重用。他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把自己和班主任之间发生的事情讲了。他认为我很诚实,将我分配到一个不错的公司。

结果坏事变好事。

第一份工作是会计

人生第一份工作是会计。公司是陈立夫的一所老宅,会计室两大间房,二十多个人,只有一台电话。随着我开始发表诗歌,那台电话叫到我的名字多起来,有时是一个人或一群人,不知从天南地北哪个地方冒出来的诗人和艺术家要见我。办公室的人侧目看我。

我请人吃火锅,方便也便宜。我有固定收入,福利好奖金多,相比那些诗人艺术家,我是一个小富人。艺术家们知道我做会计,说太辛苦,阻碍想象力,便怂恿我,不必工作。他们说,你看我们都没工作,不必管这么多。那个时候年轻,没想过后果,便辞了工作。

为了艺术,特别疯狂。

小时穷怕了,怕饥饿,我起早摸黑,辛苦写作。我靠写作为生,从辞职后一直到现在,几十年如一日不敢怠惰。

那时生活便宜,发表了一首诗一个短篇一个散文,拿到60块钱稿费,就可以轻松度过。

爱情

爱情是什么?你得不到,失去后,才明白。

十八九岁,撒娇、发脾气、摔门、吵架、任性,所有女孩子都经历过。对爱情一无所知,而且一点办法都没有。爱情不是理性的,理性才能持久。

当你败得一无是处时,就懂了一部分爱情。

这次你是从一个父亲式的男人那儿溃不成军。男人毁灭你,可以再找一个男人,父亲毁灭你,你不可能再找一个父亲。

梦里和梦外

每次做梦,梦见重庆长江南岸野猫溪六号院子时,梦见的人不是母亲,而是父亲。

梦见我跟在他旁边,一起做煤球。

还有跟他去江边挖野菜,那时有雾,他洗菜切菜和面,我搬凳子站在灶边,看他把一个个搓圆再压偏的饼放在铁锅上。心里清楚,那是清明节。

六号院子院墙边有一棵高大的开红花的树,有一年结果,红得耀眼,分外诱人。有孩子捡了吃。大人吓坏了,害怕有毒。结果没事。一树的果子被人摘了。

第二年街上的人都盼着树结果,但是只开花,没结果。他们突然发现我站在树下,便开始骂我、嘲笑我。我哭了。

母亲看着我,走过来抱着我,指责他们。

母亲在梦里和梦外是不一样的人。

父亲教我写作的方式

年前,父亲是一个船长,年后,父亲是一个驾驶员,降级的原因是他在重庆解放时被国民党军队押着运军火,被记过。

父亲爱船爱长江,他说船上的人都爱蹲在甲板上吃饭。

我们家小,只够放一张小桌子,人多凳子不够,有时父亲也蹲在地上,我也跟着他蹲在地上吃饭。

有一次父亲看我在堂屋里做作业,歪坐着。他让我坐正。那天作业太多,我坐了好久,叫痛。他让我蹲在小板凳上,他说,这样不痛。

以后写长篇时我也用这个姿势,蹲在椅上写,所有的力量在腿上面,背伸直,腰也直,不管多少时间过去,颈椎不会痛。

过错归于谁

当悲剧发生,人都爱找原因。我们经历了一个特殊的时期、特殊的时代,好多悲剧,是天灾的、是历史的、是人为的。在国外国内出版讲这些时期的传记或小说,有一个痛点,就是悲剧由当权者和别人制造的,从来没有自我忏悔,想到自己对别人的伤害,错的永远是别人。

远走他乡

小时候,父亲说,人应该像江水一样,朝自己的目的地流去,遇到阻碍,不能直接过去,绕过去,但是不能停下。这些话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上小学第一天,父亲送我去。古庙改成的小学,夜里有鬼出没,白日上课也可听到怪声。音乐教室有粗大的铁绳,悬在梁上,自动卷曲。父亲带我到小学转,看到一口井,他叮嘱我:“这口井里的水,以后千万别喝。”

“别人喝,怎么办?”

“你别喝就行。”

“喝不得?”

“就是,你喝了就会两脚生根,记住没有?”父亲不耐烦了,“你长大得走他乡,才有志气。”

我以后真的没喝那井水,不管天有多热,我都不喝。同学老师都喝。父亲要我远走他乡,就是把一种梦想,带给了我,也许是他心底的期待。

父亲与我

父亲其实是我的养父,老家是浙江天台人,抗战时来到重庆。虽然他患眼疾,夜里什么也看不见,到我长大后他白天夜里都看不见了,他靠听收音机知道世事,但他看穿我,说我面容用了各式表情伪装,他说,你有一天会离开我们。他说你有一天会写家里的故事。我当时听了,吓了一跳。

艾米莉·狄金森

生命是太多的错误和遗憾,后悔莫及。十八岁离家出走时,因为太年轻,对现实愤怒而绝望,对未来迷茫而不知所措,在一个朋友家里,非常炎热的下午,我读到艾米莉·狄金森的一首诗:

有一天我失去了一个世界。

有人看见了吗?

凭它前额上环绕的一排星星

你就能认出它。

我激动万分,她走进了我的内心。她相貌平平,终身未嫁人,生前只发表过八首诗,死后诗作影响了一代代诗人。我着迷于她的身世、她的无爱之爱和精神洁癖,诗不自觉地受她的影响。

河的女儿

《饥饿的女儿》在英美出版时叫《河的女儿》(DaughteroftheRiver),当初把书名直译成DaughterofHungry,出版社营销部认为是非洲的难民,读者会吓坏,他们取了好多书名,问我意见时,我说那些名字都不太适合,最好叫《河的女儿》,他们同意了。

这本在长江边的女孩成长的书,在欧美及欧洲受到高度重视,几乎所有的报纸都整版介绍评价,甚至冰岛也有这本书的读者群。这本书先于外文版在中国台湾尔雅出版社出版,一再加印,在年才在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读者喜爱度远超过国外,国内读者是真懂。记得在重庆解放碑新华书店签名售书时,万人空巷,好多读者说,你写了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时代。

做一个作家,除了欣慰,还求什么。

女性主义

没有谁说男作家是一个男性主义作家。因为他们就是男权,整个社会的主流者。

女性主义被他们称为女性主义,是明目张胆地欺负:你们是女性主义者,你们是二等人。

好多男性谈到女人时,皆有一个居高临下的态度。我的小说《K-英国情人》初稿成了后,交给我英国文学经纪人。他一向权威,看了后说,你一个中国女作家怎么可以写我们的精英圈子布鲁斯布瑞,怎么能写好二战?

他拒绝代理这本书的版权。

这是性别歧视,也是种族歧视,他不相信,一个中国女性作家可以写这种类型的小说。

事实证明,他看走眼了。这本小说写了战争,不亚于男性作家写英国精英圈子,让身居其中的人惊叹。之后,这本书经过好多年许多曲折,最后在国外出版,翻成30种语言,并获得意大利罗马文学奖。这个英国经纪人经常在世界很多地方的书店和机场看到这本书,我很想知道他的心情,有一回在法兰克福书展与他迎面相遇,他祝贺我当母亲,而只字不提那书。

“因为我长得太高了”

我应是后女性主义者,相对早年的我,比较宽容、理解男性,而不是用敌视的姿态对待他们。我烹调占领厨房,成为一家之灵魂,我是我女儿最好的母亲,我写作,也不再单纯地制造一场男女之战,而是去找根源,我也用口红和旗袍,面容温和。的确,我不是男人想的那样青面獠牙的妖魔。

北大教授戴锦华曾用一句话回答她何以成了一个女性主义者,她说:“因为我长得太高了。”

我呢,我是身材太矮,所以,看得见最低处的真相。

上床了,很难一劳永逸

中西文化冲突与调节的困难,哪怕情人之间,最后都难以沟通。

奇怪的是,有些作家写异民族爱情,除了上床,除了“湿了”,毫无新意。这太奇怪。我不是又在指责别的作家。如果异族男女之间,只有享受,毫无难题,无须反思,这还算文学吗?这比言情小说还要没头脑。

上床了,很难一劳永逸。

女权与代价

法国大革命的妇女领袖奥伦比·德·古日的《女权宣言》,说得一清二白:“妇女生来就是自由人,和男人有平等的权利。”

两年后她就被过去的男性同党推上了断头台。

写性爱的艺术

《楞严经》中句子:“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这是我的情色观。

写性爱,男人要大胆,女人要不顾廉耻,这种看法已落后。我们的社会已成熟。禁忌压着,就会有不正常的好奇,这禁忌,只能对不满十八岁的青少年暂时压一下,恐怕也压不住。

现在不是性爱能不能写,敢不敢写,而是性爱写得好不好,写得美不美、艺术不艺术,不能简单化、公式化;性爱使我们在生活中卷入无数关系问题、文化问题、阶级问题、种族问题等等。性爱其实麻烦无穷。以最简单的男女相悦开始,以最复杂的方式收不了场。正因为这样,性爱才成为我写作中的重要主题之一――写出性爱的文化意义,使人灵魂升华,更能使人的缺点恶性爆发。

在这题材上,当然女作家比男作家强,正如在生活中,男人一看见麻烦,掉头就走,女人面对感情纠纷,想得多,苦恼也多,牺牲者大多是女人。

为什么写作?

每个写作者都有原因,写作时都有秘密。

我简单回答,就是为了让读者买了我的书,看一个好故事。

复杂回答,就是为了存在,为了医治我受伤的心。

关于这个问题,我分地点和时间不同,有不同回答,所有的回答都诚心诚意。

写作时,我不用语言,而用情节提出问题,能否感觉到有问题,看每个人的慧根。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我用人的命运来设置我的问题,用生和死,生死相契,悲欢离合。

我的写作跟言情小说不同,故事并不只是让人哭泣,不只是感动,更是惶惑。

惺惺相惜

我写过几个已故女作家的东西,像萧红,包括张爱玲、苏青,她们是我喜欢的前辈。

她们与同时代的女作家不一样,就是她们为自己而活。

她们遇到的男人却有些相似,不忠诚,见异思迁,始乱终弃。

她们出生的背景影响一生,张爱玲名公名媛后代,家世显赫,少时没家庭温暖;萧红从呼兰小镇跑出来,和所有男人的关系越弄越糟,最后31岁命丧香港;苏青个人生活也好不到哪里,与男人的关系也是强弓之弩。但是她们活得精彩,活得有歌有泣,爱得有血有肉。萧红爱过的男人,至少史家已经不否认的还有好几个,最后是比她年轻七岁、当时才二十多的骆宾基。她崇仰鲁迅,而鲁迅对她几乎越出了父女式情感,从她纪念鲁迅的几篇文字,从当时人的回忆录,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场最秘密也最惊天动地的恋情呼之欲出。张爱玲与胡兰成据说是行过跪拜之礼的,胡兰成那时在上海滩炙手可热,是青帮流氓头子吴四宝的军师,她也糊涂跟着。此后,胡兰成已经不知道换了几任妻子,甚至打发怀上自己孩子的女人找她解决问题,她还当掉细软给了这孕妇。最后胡兰成写信到香港,要求张爱玲介绍他进CIA做特工,才把张爱玲吓出一身汗,从此不再通音讯。张爱玲一下萎谢了,嫁给一个电影剧作家赖雅。张爱玲爱赖雅吗?只是为了在美国不孤寂地生存下去?

萧红的爱,是愚蠢的:一见钟情赴汤蹈火,一言不合,拍手走路。张爱玲的爱,是算计的,人情通达,有所靠有所得。张爱玲仅是在过孤芳自赏的日子而已。两人都是红颜薄命?不,萧红爱得热烈,始终充满激情,命短而不薄,张爱玲做人矫情,性格孤傲,长寿而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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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青年作家》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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