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语文学山鬼

黄碧云(年——),香港编剧、舞者、作家。于香港中文大学新闻系毕业,亦为香港大学社会学系犯罪学硕士。曾任香港英文虎报记者、议员助理、开过服饰店等,生活阅历丰富。屡获港台两地各大文学奖。代表作品有小说集《其后》、《温柔与暴烈》、《突然我记起你的脸》、《十二女色》等,以及长篇小说《末日酒店》、《烈老传》、《微喜重行》。另有散文集《扬眉女子》、《后殖民志》等。

在黄碧云的著作中,温柔与暴烈洋溢于字纸间,爱恨情仇中,不只局囿于男女间的纠葛,更有着对历史与现实的反观,以及对人性的揭露。本期所选的文章为《山鬼》,出自其小说集《十二女色》。因长期拒绝授权作品在中国大陆出版,甚至拒绝作品再版,故该篇流通不广。

山鬼

文|黄碧云

山里有鬼,你不要去,大脸茴茴说。

野有凶鬼,寨有家鬼,尸有厉鬼。

大脸是巫,赶鬼,献祭,占卜,求雨,过阴,事葬,放蛊,释兆,相面,解忧。

茴茴却一定要去。来接她的是大脸,穿一件老蓝蚂蚁干部服,一对解放军鞋,在幽暗而铺满半干的浓痰和灰尘的火车站等她,叫:“王老师。”茴茴没意识她在叫她,只顾擦干净沾在皮靴上的老鼠尸体,老鼠尾巴和鞋带缠在一道,尸体的气味令茴茴想起舞台的灯光,光彩至令她作呕,她便用手帕捂住了半边脸:在周刊彩页她看到了自己捂住了半边脸的照片,和刺眼的图片说明:“王茴茴演唱会惨卖个满堂空,被逼腰斩,怪不得她要掩住半边脸了。”在列车上茴茴怕别人认得她,一直假扮大伤风,用手帕掩住脸,还是给一个同房间的日本留华女学生认出了:“你好面熟,像香港从前很红的一个歌星,叫做什么,王什么。”茴茴道:“是呀,很多人都说我很像她。”女学生道:“你不会是她,她不会来这些贫困山区。”茴茴道:“说不准呢,她近一、两年很失意,听说要退休了。”女学生道:“呵,是吗,还很年轻,有没有二十五岁?”茴茴道:“二十七岁了。”便放下了手帕,添了句:“她有毒瘾,注射海洛因,又给男人抛弃,还给那男人骗去了百万家财。”一个来自广州的小伙子,听到了,竖起耳朵:“是么是么,你怎么知道?”茴茴又用手帕掩上了脸:“我看报纸上说的。”大脸伸着一双像耳朵一样的大手,紧紧的握着茴茴的手,扯开茴茴的手帕:“王老师,辛苦了,我是村里的妇联主任,姓乔,叫大脸,我是负责代表高校长来接你的。”茴茴道:“高校长怎么了,他。”大脸道:“她老婆要生了。”茴茴随口道:“进医院吗?”大脸看了看茴茴:“你还没到过山里吧。”

山里有冬田干裂,正月赶街串寨,二月种棉薅草,三月犁田,四月放牛栽秧,五月秧长栽芭蕉,六月鬼哭,七月烧火把,八月织布插晚稻,九月卖儿猎人头,十月赶摆成亲,月将,芒种,采花,剽牛,拜图腾送终。如果你要到山里去,放下你的手帕,穿上你的旧皮靴,大脸茴茴说。

火车站出去就是这样一条灰濛濛的小街,小店挂着一只血淋淋的猪头,眼珠上爬着一条大蜈蚣。茴茴有点迟疑,站着,大脸已一把接过了茴茴的行李,在小摊子拿了一把弯刀,咧着嘴向茴茴笑了笑:“有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在里面?”茴茴嗫嚅道:“没有没有,我自己提好了。”大脸将刀扬了扬:“让我来让我来。”随而在路旁砍了树枝,将茴茴的行李挑到肩上去。“你能走吗?”大脸问茴茴,将刀搁回肥亮的猪肉上。茴茴道:“能。”大脸道:“要走五小时的山路,你看着吧。”

山萧条而无兽兮,日昧昧其将暮。血泉冰裂,地摇天开。问何所冬暖,何所夏寒,焉有石林,何兽能言。茴茴静默不敢言,脚下滔天大川,滚滚而流,空谷饿鹰盘旋,无枝可栖。霜露惨凄,乃知遭命之将至。白日睕晚其将入兮,明月销铄而灭毁。岁忽忽而遒尽兮,老冉冉而愈驰。茴茴想从日而夜,从朝入晚,她就在山里走来走去,从此不得光明开朗。大脸在她身前几步疾奔,她爬爬跌跌的跟上去,走着走着,天就黑了,大脸不见身影,茴茴在山鬼路上狂奔,边叫:“大脸,大脸。”就听得有人在对山焦灼无比的叫:“大脸,大脸。”来回呼叫:“大脸,大脸。大脸,大脸。”茴茴掩脸,低低的叫:“救我。”大脸就站在她身前,全身都发蓝,牙齿长出唇边来,笑:“我在小便呢。”獠牙亮着淡黄的磷火。茴茴倒抽一口气,张开口,说不出话来,大脸作其啾啾鬼叫,群鸦惊飞,桐树流一地的血。茴茴拔足狂奔,要逃离大脸的鬼咒,大脸已牢牢箝着她:“王老师,不要急,已经到了,你累了吧。”茴茴鼓起勇气看她,不过是一张平平阔阔的脸,皮肤带点山里人暴晒后的茄红,牙齿齐齐整整的,很健康。她舒了一口气,道:“我想我真的累了。”

图|黄永玉《山鬼》

村里的学校在山谷之中,只有两个教室,旁边是村干部的办公室和居室,是村里仅可见的几间石屋,亮着微弱的灯。茴茴见到灯,几乎流下泪来,呵,灯,文明之光。此时此刻,她多么渴望喝一瓶可乐。可乐成为她卑微的物质消费世界的图腾。她原来以为她要躲开的正是这些。

“这里去年才通了电。山里人却嫌电费贵,都没拉电,所以你看那边黑黑的草屋,就是村。”大脸指着山谷说,她的手扬起,山谷里就响了锣,“碰,碰”的响着。大脸脸色一沉,道:“王老师,你的房子就在右边第一间小石屋,你自己安顿吧,晚安。”还没待茴茴答话,将茴茴的行李丢下,就向村里奔去。茴茴双脚奇痛难当,一步一步的向村里走去,却见村里的孩子,一群一群的涌入山谷。他们就是我的学生了,茴茴想。一个少女,边走边瞟着她,见茴茴一跛一跛,便将她的行李接过来。茴茴说:“我是来教英语的,我姓王。”少女道:“我知道。你以前是个歌星,你给男人骗了钱,你吸毒。”茴茴一惊:“你不要乱听人家说。”少女道:“是天菩萨说的,不会错,大脸布婆占了卦。”茴茴问:“大脸去了哪里?”少女道:“她去祭鬼。高校长的老婆要死了,你要不要去看?”少女便亲亲热热的拉着她,放下了行李,便要和她去看死人。

茴茴甫走出屋,便听到有人在呼呼地笑。少女回头看她,道:“我叫阿诗玛。”茴茴听得笑声愈演愈烈,却不见阿诗玛裂唇,便开声问:“谁?”阿诗玛用手电照了照,道:“是山魈。月满的时候就笑。”茴茴皱眉道:“山什么?”阿诗玛道:“山魈,山鬼的一种,不要管它。山里很多鬼,你不知道么。”

小屋里黑墨墨都是人。大脸已经脱下蓝蚂蚁服,穿上族人的蓐青上衣,扎彩绣金龙錣银瓜子围裙,戴着血红怒目青牙面具,正在床上呜呜的哭叫,手里扬着一把大弯刀,胀着肚皮的妇人张目看她。茴茴挤到床边来,手电照上妇人的脸,她的瞳孔因光而放大,大脸的刀已经插进妇人的肚子,瞬即血流成河,一个紫黑的死婴,破腹而出。茴茴惊叫:“母亲还没有死。”再照她,瞳孔已经没了反应。大脸捧着死婴啼哭歌唱,日夕不绝。茴茴瞠目结舌,阿诗玛在她耳边低低道:“死婴要和难产妇分开葬,死婴是个女婴,可葬在女婴冢。”茴茴道:“为什么会有女婴冢,难产女婴很多吗?”阿诗玛道:“不,他们杀女婴。”

明明暗暗,唯时何为。洪泉极深,何以填之。地方九则,何以坟之。问天何以高,地何以深。天问夜何以明,日何以昏。茴茴热热昏昏,总觉得很多人很多人,问什么答什么,她只是干渴欲裂,醒来光色昏黄,不知是日是夜,一只冰凉的象耳大手,服服帖帖的抚她的脸。茴茴在喉头迸了一句:“水。”便来了一碗温润的水。她极其感激:水,水。她对生命的渴望落得这样简单。“吃点感冒药吧,可以止痛。你发热,要多喝水。最近缺雨,村里闹水荒,喝的水没问题,洗身的水未必够,他们会给你去打的,你不用担心。”大脸坐在她身旁说。茴茴吓得立刻坐起身来:“母亲还没有死,她还没有死。”大脸道:“她心脏已经停了,我做法事之前探过。”茴茴道:“你,你这是怎么样的巫术?你懂医。”大脸笑笑:“巫就是医,看你怎样看。”替茴茴盖上了被:“你好好的休息吧,待身体好了才去上课。有什么事找我,我就住在隔壁。”茴茴看大脸静静离去,心里生了被抛弃的恐怖,就拉上厚厚的棉被,额上像生了一圈青苔,痒痒热热的,伸手一探,果然长了一圈小毒疮,她便挤挤捏捏,毒疮不经拿捏,扯下来,紫紫黑黑的,还流着血,并不是疮,是肥大的牛虱。她索性坐起来,霹霹拍拍的拔牛虱。张目看去,山极庄严肃穆,山间有暮霭,不知晨昏。她的山中生活,与楚辞离骚兰薏芳正无关,不过是从与牛虱搏斗开始。她的生命由此便生了强壮的意思。

大脸茴茴在掩面哭泣。厉鬼缠身呀,凶鬼当道,家鬼夜夜勾魂。茴茴,大脸,逃不了呀,山险峰迴,大脸茴茴说。

图|黄碧云

村里学校早上十时才上课,学生走好几个小时的山路,满身尘埃的来上课,小一至小六都挤在一个班房里,茴茴教的是初一至初三,只有六个学生,其中一个是阿诗玛。茴茴在教ABC,她没想到他们连字母都不认识。A,她说。呀,他们说。Anapple,她说。艾呀普,他们说。茴茴张着喉咙教他们发喉音,才上没两小时,叫他们自己练习,一转身,六个学生溜剩了一个:“他们要回家弄饭,喂猪。”阿诗玛说。茴茴说:“这你呢。”阿诗玛站着,草屋忽然跌了一只死鸟在她身上,阿诗玛便呜呜的开始哭泣。“没什么,死鸟而已。”茴茴说。阿诗玛擦脸道:“死乌鸦主凶,他们要将我出嫁。”茴茴说:“你怎么知道,别乱说。”阿诗玛一边哭一边走:“我就是知道,我不肯他们还要打我。”她的哭声愈传愈远,后来消失在空谷之中。茴茴怔怔的站在草茅课室,黑板上寂寞的写几个与人无关的英文字母。“她很喜欢学习,像我以前一样。”大脸的声音响起,茴茴一震,黑板就跌了下地。“在山里,做一个女子——命呀命。”大脸说。“你们为什么不走,离开这个鬼地方?”茴茴缓缓的挂回黑板。大脸没答,长长的舒一口气,突然引吭高歌,歌声悲凉嘹亮:“人外人,天外天,山外一山又一山。天遥遥,地茫茫,走到脚穿白骨散,还是一山又一山。”远远扬起了一阵尘埃如火。“有人回来了,王老师。逃不了的呀,命。”大脸说。

来的是大脸茴茴的两个使者,一个穿白衬衣,一个穿淡蓝衬衣,黑西服黑西裤,足踏黑皮鞋,两个都抽烟斗,戴顶黑礼帽,瘦瘦削削的,一步一步的走到村里来,一大群孩子围着他们,他们不为所动,迳向村里走去。“你认识他们吗?”茴茴问大脸。大脸脸色一沉,道:“他们为什么不死。养药鬼,撒魂鬼,你再不走我给你下黑蛊。”茴茴仔细再看,两个黑衣使者已经消失在村里面,转头大脸又不知去向。她便缓缓的收拾课本,身子恍如千斤重。“我病了,整个人都发黑,是不是给鬼缠上了。”茴茴想。

下午再上课时不见了阿诗玛。茴茴挨着课室的土墙,教:adog,acat,天蓝欲裂,满山都是枯叶,空气干得索索有声。她感到极其口渴不安,如大难临头,很想喝一点水,走出课室来,想到居室倒点水,赫然见那两个黑衣人,拉着帽,站在学校的篮球架下,正朝着茴茴眺望呢。茴茴走到那里那两个人目光一直跟着她,远远大脸坐在树下杀鸟,正割开鸟的喉咙,日光之下,一闪一闪着血光。茴茴在房间倒了一大杯水,喝完那两个黑衣人就消失了。

不由你不信呀,大脸茴茴说。山鬼使人敬惧。

黄昏阿诗玛肿着唇到小屋去找她。“他们叫我来给你弄饭。”阿诗玛便麻利的劈柴点火,烧点辣椒,西红柿,蒜子,大白菜来给她下面。“你的嘴唇怎么了。”茴茴问。“没什么,跌倒了。”阿诗玛说。茴茴托起她的脸:“不会吧,你是不是挨打了。”阿诗玛烘烘的煽着火,熏得一屋都是烟,二人莫名其妙的流了一脸的泪。抹干眼泪茴茴又见两个黑衣人,默默的站在窗前看她们。茴茴一惊,问:“他们是谁?”阿诗玛只道:“你先用,我回家了。村里缺水,碗不能洗了。”茴茴想起来赶走那两个黑衣人,他们已经走了。阿诗玛站在门框上,抹抹手,回头说:“你身上有钱吗,王老师?”茴茴皱眉:“你想怎么样。”阿诗玛按按肿起的嘴唇,答:“没怎么样。”便关了门走了。

图|《温柔与暴烈》书影

大脸的嘴唇无名的肿起。阿诗玛沉默不语。黑衣人总在村的什么角落佇立。茴茴在教:abull,acat。鬼就是ghost或spirit,并不存在,是人对于不理解的事物的一种解释。大脸以草为身,以布为衣,芒种为目,为两个黑衣使者造小人。阿诗玛引颈看山外有山。黑衣人默默的吸烟。茴茴教:world就是世界,世界有五大洲,有山川有河流。阿诗玛跃跃欲试。黑衣人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的存在。大脸念咒呼鬼,烧符下毒,以报奸辱之仇。大地干裂,杂草枯萎,晚稻旱亡。茴茴开始习惯站在课室前看山,阿诗玛这天没有上课,她的嘴唇痊愈后大脸的嘴唇也就消了肿。早上茴茴发觉失去了钱包的现金。那几个男学生在课室花一小时还做不成几句英语单句,茴茴问:“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偷的。”男学生不回答,茴茴道:“答是,是我偷的。”她气得学山里人抽大麻草,站在课室一角呼噜呼噜的吞吐着草香,村口又扬起一阵灰尘。“是不是黑衣人偷的?”学生都不吭声。“又有人要来了么?”茴茴问,远处铜锣响,声声入云:“阿诗玛出走了,阿诗玛出走了。”远远有人叫。“是阿诗玛。”一个男孩怯怯的说。

黑衣人躺在学校的篮球场上,一个穿白衬衣,一个穿灰衬衣,黑西服黑西裤,黑鞋在村里的黄泥上磨磨蹭蹭,带点泥黄,仍好好的穿在脚上,头上仍然戴着黑礼帽,样子看不清楚,只见直挺挺的躺着。茴茴弯下身来,揭开了他们的礼帽,只见瘦瘦削削,很相像的两张脸,或许是两兄弟,探一探鼻息,已经冰凉无声息。茴茴想他俩已经死了,想叫小孩或高校长或谁来看一看,只见远远的一阵黄泥灰尘,缓缓在山中移动,锣鼓砰砰作响,所有人都去了追赶阿诗玛,村里或许只剩下她一人,和两个不明来历的黑衣人的尸体。茴茴拿起一个黑衣人的礼帽,戴到头上,又拿起另一顶,夹在腋下,仰天长啸:“等等,等等,大脸,阿诗玛。”来回还复,茴茴在山里走:“大脸,阿诗玛,等等,等等。”

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忧其相接,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不息。茴茴想道路荒凉若此,从此不得归。她是阿诗玛,踏一双血足穿过石林,走出这洪荒世界。她是大脸,腾云驾雾,登仙羽化去而不见,肉身在泥尘中腐烂。她是王茴茴,偶然而生,浪掷文明世界之中,一样别无选择。她是山鬼,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之为裳,与山共荣共哀,辗转不息。她走着走着,百兽竞走,众鸟归巢,浓天密拢,再也不见星与月。山路愈走愈险,乱石惊川,毒蛇穿陌,她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脚。她打从心底震抖起来,呜呜而哭,听清楚,自己竟然在唱歌,是她一次在筹款演唱会唱的《信天游》。

图|萧和《山鬼》(团扇面)

大脸在松树下等她,全身发蓝,长着淡黄的獠牙。

哦她是山鬼她也得拥抱她。

“我听到歌声便追溯而来。你路走错了,这样走,出不了去也回不村。”大脸说。“阿诗玛呢。”茴茴问。“她会回来的。她离不了,她流的是山里人的血。”大脸说。

大脸停下来休息,松开绑脚,脚跟小腿有一条一条已经痊愈的血痕。茴茴伸手抚她的伤痕。

“逃不了的呀,逃不了。”大脸说。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大脸又说。

二人就没了话。山风呼噜呼噜的吹动,大脸和茴茴在沉默中赶路,饶是险峰峻岭,茴茴却不再惊惧疑惑。

村里点着火把,一群草绿色的人在球场群集,一群棕马在热呼呼的吃草。茴茴总觉气味陌生,平地的甜润气息,跟山里的烈燥格格不入。仔细一看,原来是几个公安,和一个穿球衣羽绒大衣白球鞋的外来人,指手画脚的比着两个黑衣人。大脸利落的走上去,问:“请问什么事,来到我们的村里,我是这里的妇联主任。”那平地男子道:“你是村里人就好了,这两个人在呼呼大睡,他们在都安抢了我好几千块,又奸了我的老婆,我找了好几个月,才找到这里来。”大脸侧脸看那平地人和公安,道:“你不见吗,他们已经死了。”公安道:“那不可能,村里小孩说几小时前这两个人还在这里玩纸牌,不可能就这样死了。”大脸笑道:“他们中了我的蛊,死了。”公安说:“人死了要报给公安知道,你是国家干部,你应该知道。”大脸道:“我们山里人几千年来都是死了就葬在村口祖冢那里,你们要不要过去看看?”那平地人道:“我不相信,一定有阴谋,我要留在这里看看,他们一定在包庇他们。”茴茴插嘴,吃吃笑:“山里有鬼的,你可不要怕。”

是夜有流水太息,草木莽莽伤怀,鸟兽鸣以号群。平地人在村谷扎了个血红的尼龙营幕,对着两个黑衣尸体,群犬乱吠,山魈不怒反笑,笑得平地人一夜没合眼,心里发毛,好容易撑得天亮,走出营来就不见了两个黑衣人。平地人气呼呼的走入村里,砰砰碰碰的撞大脸的门:“你出来,你偷了他们的尸体,你出来,快还我我的钱。”大脸一身黑衣,睡眼朦胧的道:“他们已经走了,你还是回去吧。”平地人愈加疯狂的撞门:“那两黑衣人还打劫了几列火车,我老婆的帐我还没跟他们算,你快把他们交出来。”大脸指指山里道:“他们给山鬼吃了,你去找找。”茴茴在旁看得有趣,不禁嗤的笑出来。

你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么,其实你和他们一样。

我们为存在所决定,大脸茴茴说。

茴茴一笑笑出了玄机。她站在课室门前想,我和他们愈来愈像了,说不好我病了会请大脸来做鬼,生了个女婴出来会杀掉她,天气干裂就想到求雨。她伸手到身前,想接触些什么,但其实又不期待接触些什么。天边黑黑沉沉的。“要下雨了。”茴茴说。学生铁锁看到了黑烟,一语不发,丢下功课便走。“他家着火了。”学生说。

图|罗聘《鬼趣图》(局部)

村里人从溪里挑着半桶半桶的水,母鸡似的往草屋扑。铁锁他妈伏在猪栏上哭叫:“我的鸡,刚生了五只小鸡呀,我的小黑猪呀,宝贝他们才让他们到屋里睡呀,那五十斤玉米,说有多金黄就有多金黄,都没了,鸡呀,小黑猪呀,玉米呀。”铁锁细细道:“妹妹不见了。”他妈仍鸡呀猪呀的叫着。平地人也来凑热闹,抱着双手,笑嘻嘻的说:“山鬼放火了,你们去找他谈谈吧。”大脸扑火扑得一脸的汗,走到平地人面前,不知何时,手里有支银针,就在空气里刺着他的额:“是你做的吧,你不会再活着离开这山里。”平地人退后半步,道:“这国家有法律的,少数民族也不能乱来。反正我明天就要走了,他们说明天会有马进来。”大脸冷笑道:“我说,你不会再活着离开这山里。”平地人变了脸,推开人丛,急匆匆的离开了火屋。

茴茴隐隐感到了恐慌,大难临头,她却不知大难为何物。她立在小屋里,推开窗,圆月正满,是厉鬼出游的时节。关上门,她的心不得平静,只见那平地人的帐幕在山谷如毒茄。她想跑去跟他说,你走吧你走吧,这山里人不好惹。拉开门,大脸双手捧着一套金绣银铃巫衣,站在门前。

“怎么了,大脸。”茴茴拉着她进门来。

“如果我醒不过来,你把巫衣和这些巫书给阿诗玛。”大脸说。茴茴想说,阿诗玛已经走了,却见大脸身后,站着那两个黑衣人,茴茴突然没了话。大脸放下巫书巫衣,也没回头,便道:“是时候了,我们走吧。”茴茴问:“你们去哪里。”大脸也没答她,只招手让她来。那两个黑衣人就脱帽让她出去,经过他们的时候,茴茴发觉,黑衣人没有身影。再晃眼,已经不见了。

大脸沉默不语,神情甚是严峻。山里挨挨凑凑的,走出来一村的人,都没话,随着大脸身后,参加丧礼似的,围在毒红的帐幕面前。百兽归静,而风都没有声音。茴茴不敢呼吸,只觉得脸红耳热,耳朵被寂静逼得发痛,快要穿了。大脸此时方向天长叹一声,用布蒙上脸,念:“行香童子郎君,灵通使者郎君,引路急脚使者郎君,圣德浩浩,凡民有请,急莫感应。请金、木、水、火、土五方星宿,出入宴府,游宴十力……”那平地人方睡眼惺忪的走出来。众人忽然高声呐喊哭泣,哭声在山谷中盘旋,一时如成千上万,鬼哭神叫。大脸大喝一声:“走。”随而扯下布来,声音沉着,是一把男子的声音,喝令平地人:“跪下。”那人便簌簌的流了一脸的泪,速速跪下。大脸用布覆脸,放声大哭,是她自己的声音:“你们兄弟当年将我污辱,至今还不肯走,走吧走吧,和恶鬼枇杷鬼伤亡鬼一起走吧。”那平地人鬼魂附体,同大脸作了一个揖。大脸扯下布,脸容姣好,回复少女模样,忽然伤心欲绝,只不住的摇头。平地人不再看她,扯下了帐幕,一直向崖边走去,走至崖边,仍不住脚,一踏空,便跌下去,手握住那个帐幕,血菰一样,在山谷徐徐张开,无声无息,渐又合拢,随而消失。时山色凄惶。

村里人默默散去,却没有人给大脸一只手。或许这个山里阴谋,每一个人都有他的份儿。大脸跌坐在土上,脸色发蓝,全身冷得发抖。茴茴去扶她:“回去吧。”碰着她便吓得缩回手:“你怎么了,你发高热。”大脸虚弱无声,嘴唇移动着,示意茴茴扶她。暮色苍茫,老树成灰,茴茴抬头见那两个黑衣人,提着两个黑提包离村。茴茴看着他们的影子,叹道:“他们不是死了么,难道真的有巫术?”大脸低低道:“有催眠术,人会沉睡至假死状态。”茴茴道:“他们……他们侵犯你么。”大脸闭上眼,没答话,眼角却流下泪来。待茴茴扶她回她的屋子,大脸方在唇间迸了句:“阿诗玛回来了。”茴茴相信她说的一定会是事实,转身她想一定会见到阿诗玛,但只见到了黑夜的影子。山风成魅,啾啾的叫着。茴茴扶她上了床,替她敷了冷毛巾,她又旋即发冷,全身蜷曲,她又跑去厨房点火烧水,给她做热毛巾。折腾一番,茴茴给她弄了一盘热水时大脸已经睡着了,脸孔火红火红的烧着。

图|罗聘《鬼趣图》(局部)

阿诗玛衣衫破烂,满脸伤痕的站在大脸面前,伸手盖住了她的脸。

“你回来了。”茴茴说。

阿诗玛从破裤带掏出几十元人民币,说:“王老师,只剩下这么多了。”

茴茴也没说什么,就接过了钱。

“你想当巫吗?”茴茴问。

“我没有别的选择。那是村里女子唯一认字的机会。我不学巫他们不会给我念书,就像大脸不当巫她也不可能认字,不可能学医,跟师傅学历史,地理,天文,还可以自己赚钱,不必依靠男人。她这种被人污辱的女子在山里最终都会被人逼死。她当巫,没有人敢逼她。”阿诗玛说。茴茴站在阴影里看阿诗玛。才十六岁,双手灵巧坚定,脑袋清晰理智,容貌安静娟好,而且险处求生。

“我在外面怀了孕,王老师。”阿诗玛说,撂了撂头发,道:“大脸可以帮我。”

事物以其必要的情理发展。再难以想像的事情都有其必然性。茴茴怎可相信她会说:“这也好,学巫也好。”而且她还帮忙杀婴,这怎可能。

春日萎槁枯黄,大脸一病不起。山田龟裂,早苗不发,连粪虫都干渴死亡,水牛在烈日下竟日不腐。茴茴六个学生剩下了一个,个个孩子要搜索山头挖野菜打鸟,村里人饿得双眼贼亮贼亮,看着茴茴的米缸直发怔。到连最后一个学生都缺课,茴茴站在草屋里,想自己在山里过的两个季节,茴茴想到了离开。她已经整整三个星期没洗过身,身上焕发着淡淡的焚香,像婴儿。在农村住久了,习惯了粪便的气味,竟然觉得粪的旧饭气味有微香。山野依然奇诡,但她已一无所惧,至此便有了完成。她便决意往高校长处呈辞。

阿诗玛来找她。回来后她便正式拜大脸为师,就此免了那桩婚事。那大肚子是与山鬼交灵之作。就这样对山里人掩饰。大脸一直发着低热,双手颤抖,夜夜自说自话,村人以为伤亡鬼所附,用白绳缚住她四肢在床上,以防其灵魂出走。阿诗玛在村人前为她含火赶鬼,晚上便偷偷松了她的缚,翻读医书“大概是甲状腺分泌过多,无可根治”,只好禁她吃鱼肉,防碘质刺激。她的肚子一天一天胀大,她不用下田,抱着巫书,读《玉精真诀》、《楞严经》,还学习茴茴教她的英语,小巫婆也渐得村里人的敬畏。这夜读《山海经》,正读得兴起,肚子就作了动,就来课室里找王茴茴。

“来了么。”茴茴问。阿诗玛点点头:“来了。要来的终要来。”茴茴便拖着阿诗玛到自己的小屋,关上门,闩上,拉上黑布,房间里陡然幽黯温柔了许多。阿诗玛也不多话,就脱了自己的裙子,双腿大开的逼着力,至痛处用毛巾闷着自己,怕会叫出声来。茴茴也没经验,只拿了剪刀又预备一大瓶开水,接着也不知道怎样做,百无聊赖的便在唱歌:“一条大河,波浪阔,风吹草低香两岸,我家就在那岸上住……”唱了一首又一首,连那次演唱会给人掷番茄那首《某年某日记》都唱到了。那次给人喝倒台后就一直不敢唱这首歌,连想都不敢想,但现在就这样唱到了,山里人好唱,听得多了就放了声,歌声清亮,茴茴觉得自己唱比以前好多了,起码自我感觉良好。原来表演无所谓好或不好,总之自己相信,就好了。茴茴突然打开了心结。再唱,却听到了婴孩微弱的哭声。

不知何时大脸已经进来,已经替婴孩剪好的脐带,抱她闷在被里,闷住她的哭声。

“唱吧唱吧,孩子还在哭呢。”大脸叫她。

茴茴却唱不起来。阿诗玛满身大汗,一床都是血,茴茴从不知道原来生产有这么多的血。

“要不要看看孩子。长得还好呢,像你阿诗玛。”大脸抱着孩子说。阿诗玛别过脸去,半晌道:“动手吧。”茴茴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你想清楚了。”阿诗玛一字一字的道:“没有别的办法。她活下来,累了她又累了我自己。”顿了顿又道:“我要过一种生活,是前人没有过过的。我要出去读书,他们供我。我是巫,他们不敢不供我。”大脸道:“出去了,就不要像今次,不要再回来。”茴茴道:“我要走了,大脸你要不要走?”大脸缓缓的摇了摇头,忽然抬起头,撮口长哭,就是茴茴听到那些,山魈的笑声。神鬼哭笑难分,村里人都躲在屋里,大脸着力捏着婴儿的咽喉,婴孩便放声大哭,却给大脸的啸声掩盖了。一会,大脸放了手,茴茴拿手电来照,婴孩瞳孔放大,她便说:“还未死掉呢,再着力。”大脸再死扼着,婴儿就不再啼哭,再照,婴儿瞳孔已经没反应。

这样她杀过人了,她和大脸把死婴丢进粪坑时粪坑十分干裂。她便折了长树枝来,把死婴按到粪坑底下去。她不但杀过人,她还把尸体按到粪坑底下去。山魈和猫头鹰此起彼落的啼哭。惨嘎嘎,静凄凄,她和巫神合过谋,她就是山鬼。

天命无常,何罚何佑,惊女采薇,猝然身杀。山鬼凶厉呀,使人变鬼而不自知,大脸茴茴说。

图|张渥《九歌图》(局部)

茴茴离开时没带行李,把所有的都留给村里:她带走的远为丰盛。大脸还得虚弱,但仍扎起缚脚要送她。茴茴穿一双在山里穿得破旧的皮鞋,和山里人一样在小路间疾走。脚下大川径已全干,树上挂着老鸦的尸体。茴茴和大脸和素日一样沉默走路,一步一天地,二人就走遍乾坤。走了好几小时,远远可听到镇上的拖拉机夸啦夸啦的工作,还有发电机的隆隆声,起重机在轰轰的挪动。大脸顿一顿步,说:“不送了。”茴茴也不挽留,只道:“请回。”就分了手,各走各路,茴茴总觉要说的话卡在喉咙,不能说,难过得很,站了站,便开腔唱起《信天游》,才唱没两句,听得路的另一端,有女子在唱,《信天游》。那是大脸的声音。茴茴心里便踏实了,迈开步,继续上路,那边女子的歌声,和她的互相呼应,在群山险峰之间跌宕,久久而不散,她想她的人生道路至此,豁然开朗。

山却不知道有大脸,还是茴茴。

——山里着了一次又一次的火,丛林变成灰煤,愈烧愈干,愈干愈烧。他们挖了野菜,吃尽一头又一头暴毙的牛,打下所有能飞的鸟,天还是不下雨。

——他们开始吃老人的肉。

——众人求雨。头缚上污灰的白巾,匍匐在地,额头擦得出血来,血里混着泥沙。来了一个又一个,俯伏着,擦了一地一地的血。

天没有再蓝的了。

山里寂静如上古,郁郁蔓蔓,仿佛从来未有人处身过。石林冰寒,木兰与秋菊同枯。在这荒凉时刻,自远而近,嗡嗡嗡嗡的,如蝗虫噬草,在微小的天际,一点一点的呈现,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缠着污灰的白巾,一额头的血,一个又一个,从山里走出来,走着走着,整个山头都是人,流着血,嗡嗡哀求,密密麻麻的,占了一整个蓝天。

黄碧云

赞赏

长按







































早期白癜风治好的方法
北京中科中医院好不好


转载请注明:http://www.fjzz169.com/hxjzy/2581.html

网站简介| 发布优势| 服务条款| 隐私保护| 广告合作| 网站地图| 版权申明

当前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