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仰望者的天文朝圣之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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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仰望者的天文朝圣之旅THESOULOFTHENIGHT:AnAstronomicalPilgrimage作者:[美]切特·雷莫(ChetRaymo)译者:高爽献给莫琳前言对人们最常提出的关于宇宙的“大”问题,现代天文学提供了谨慎的回答。宇宙是什么?宇宙从哪里来,将要到哪里去?宇宙是由什么组成的?以及,在大地之上,像萤火一样在物质表面起舞的、名为生命的东西,又是什么?这些来自新天文学的回答,向我们展现了与人类尺度极不相称的时空。在这之中,包括多如恒河沙的恒星,每一颗(可能的)潜在的温暖的行星,或是其他充满了生命的星球;包括星系——千亿颗恒星于星云中诞生,又在壮烈的爆炸中死亡;包括或斑斑点点或如丝如缕的星系集团,跨越数光年甚至数十亿光年,好似窗外光线下飞舞的微尘;还包括世界的边缘,让我们得以抵达最初的那个无中生有、创造万物的时刻。很多人容易被新天文学吓到,更愿意躲进无知的舒适区里。但是,如果我们真的对“我们是谁”这样的问题感兴趣,就必须足够勇敢地接受感观和理性告诉我们的一切;必须进入充满星系和天文数字的宇宙,甚至冒着承受精神眩晕的风险,了解我们最终必须得知的一切。但是,如同博物学家约翰·巴勒斯所说,了解只是一半,而爱是另一半。接下来的这些篇章是知道和热爱的练习,是一个人进入黑暗和寂静的夜空中探寻人生意义的朝圣之旅。探寻的回报是瞬间的顿悟、神赐般的启示,以及与一种比我们更伟大的事物的短暂邂逅——那是一种力量,一种美,把我们引入对最遥远天体的狂喜的沉思中。偶尔,如果我们足够幸运,还可以得到一个令人惊叹、超乎寻常的夜晚。用诗人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的话说,这样的夜晚“如抖动的银箔般闪耀”。这趟旅程,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独自前往。进入恒星和星系的王国,触碰宇宙的极限,抵达时空的边界。在那里,我们的心灵会接触终极的秘密,和已知的不可知相遇。这是一场探寻夜之魂的朝圣之旅。1?寂静昨天在波士顿的大街上,我看到一个年轻人滑着滑板撞了一个小孩儿。滑板冲入人行道,朝着一个小女孩全速直撞过去。我当时就在现场,在一个不太近也不太远的位置上看到了发生的一切。一切发生得悄然无声。一切发生在死寂之中。吓坏了的孩子试图躲避冲撞,她的哭声,她的妈妈在那一刻的尖叫声,都被灰色羊毛般昏暗的11月天空吸收掉了。孩子的身体毫不费力地腾空而起,缓慢运动,宛如在梦中飘浮,然后跌落,撞到人行道上,两次。就像一个皮球,弹跳,然后静止。所有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安静极了,就像是我正在用天文望远镜观看一幕发生在另一颗行星上的悲剧。我曾观测太空中的恒星爆炸,巨大的、行星状碎裂的、几光年远的场面,透过眼前望远镜冰凉的玻璃镜片呈现,绝对寂静。我在波士顿的大街上目睹的场景给我的感受就像那次观测一样。就在那孩子腾空而起的时间里,地球携着她向东自转了米,地球相对太阳的运动又让她反过来朝西移动了64千米。在银河系的所有恒星之中,太阳系带着她飘移,悄无声息地朝着织女星的方向运动了32千米。她也乘着围绕银河系的转轮行过千米,环过中心闭合成一个完美的圆。在穿越宇宙的壮丽飞行结束后,她撞回地面,又像个皮球一样弹起。她升向空中,在银河系中漫游,再跌落人行道上。似乎有一层薄膜把我们和混乱隔绝开来。孩子被滑板撞飞,缓慢运动后静止下来。这期间存在一个漫长的间歇。鸽子在灰色的天空中冻结,人行道上漫步的行人呆若磐石,培根大街的交通停滞。小女孩的身体安静地躺在柏油路面上,就像一张发皱的报纸。妈妈的哭喊声迷失在星辰间的虚空里。我们要如何理解宇宙的寂静?有人说,陨石进入地球大气层的时候,肯定会呼啸着四分五裂。但在地球的大气层之外,星空依然不声不响。星系中燃烧的灌木没有发声。银河流淌过夏夜黑暗的浅滩,也没有激起易被察觉的波纹。恒星自己吹散星风,发出的声响我们无可辨析。几百万个太阳系被银河系中心的黑洞吸入,像羽毛飘落一样无声无息。宇宙在大爆炸中开始膨胀,创世的火球悄悄地释放出无限能量,像根终极的爆竹一样。这里没有任何声迹。薄膜破裂了,一个孩子飞越半空,宇宙保持沉默。在耶稣受难日和复活节之间的天主教教堂里,钟声也是沉默的。遵循欧洲12世纪的习惯,大钟被“黑暗乐器”所替代,木头发出的噼啪声响和其他东西产生的噪声,都提醒着信徒们声音所带来的恐惧,那总会让人联想到耶稣基督之死。人们无法相信神会死去,而天堂竟然对此保持沉默。果然,闪电击中耶稣受难的加略山。神殿轰响着出现裂隙。大地震动,岩石迸开,群星仍在闪烁。这喧响与雷电,根据中世纪的风俗,是人们在复活节的仪式上用木器制造出来的。可是,昨天,在波士顿的大街上,一个孩子腾空而起,天空对此无动于衷。我听着,把愤怒的感官音量开到最大,可却什么也没能听到。※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的电影《红色沙漠》中有这样一个场景:一个女人走进建筑工地,男人们正在那里建造大型射电望远镜阵列。“这些是做什么的?”她问。其中一名工人回答:“它们用来听星星的声音。”“哦,”她懵懂又热切地惊叫,“我能听听吗?”让我们听听。让我们把花费数百万美元建造的望远镜连接上厨房里的收音机,然后将恒星辐射的能量转化为声音。我们会听见什么?各种元素随机产生的爆裂声,恒星大气中的电子能级跃迁产生的静电声,氢的嗡嗡声,试图遵循量子物理随机率的物质产生的咝咝声和噼啪声——随机的、统计的、无关紧要的噪声,就像忙碌蜂巢里传出的争论或是海浪拍打木板发出的叹息。我读高中的时候,在玻璃罐中做过一个电铃实验。电铃悬挂在罐子里,电线通过将瓶口密封住的橡胶塞上的小孔与电源连接。打开电铃的电源让它响起来,然后抽出玻璃罐子里的空气。慢慢地,电铃的声音逐渐消失了,而铃舌还在如静默的刺青针般敲击着。我们观察着铃舌在真空中无声地拍打,就像看到一只飞蛾在窗外用柔软的翅膀击打着玻璃。和玻璃罐中的真空相比,恒星之间的空间更加空旷。恒星之间的空旷是难以想象的浩瀚。如果太阳是波士顿的一只高尔夫球,地球就是4米远的针尖儿,而最近的恒星——半人马座α——将是辛辛那提的另一只高尔夫球(它是三星系统,所以实际上是两只高尔夫球加上一粒豌豆)。和恒星本身的尺寸相比,恒星之间的距离是如此遥远:在波士顿的一只高尔夫球;在辛辛那提的另两只高尔夫球与一粒豌豆;在迈阿密的一颗玻璃球;在旧金山的一个篮球。恒星之间的广袤无垠没有道路相连,只有比如今地球上能够制造出的更加完美的真空。银河系中,我们所在的这个区域里,星际空间中每立方厘米仅含有大约一个物质原子,也就是说,每个原子占据着一块方糖大小的空间。星际空间的寂静真空要比玻璃罐子中的真空密集一百万倍。在这几乎完美的真空中,恒星爆炸,陨石在卫星上撞击,行星分崩离析,这些动静都不会比玻璃罐里跃动的电铃更响亮。我曾经通过一架性能强大的望远镜观测蟹状星云。那星云是恒星爆炸后正在扩散的残骸,残存的外圈物质扩散到8光年宽,距离我们光年远。我当时在望远镜里见到的东西,充其量就是一块模糊的小光斑,与其说是一颗正在消亡的恒星,倒不如说更像是目镜上的一小片被烟熏过留下的污迹。通过望远镜看它,一半靠视觉,一半靠想象。在模糊的光斑中,我很容易想象到向外扩散的激波、高能辐射的包层、撕裂的气态细丝,以及死亡恒星破碎和脉动的遗迹。我的目光紧贴着望远镜目镜停了一刻钟的时间,我体验到强烈的能量释放感,如同老房子倒塌在地基上,而炸药专家精确控制了掀起灰尘的方向。在看到蟹状星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应该戴上耳塞,像炮兵或是操作电锤的工人那样保护自己的耳朵。但实际上什么声音也没有。中国古人见到了蟹状星云爆发的过程。公元年,金牛座出现了一颗新星。它接连燃烧几个星期,亮度超过金星,甚至在白天也足以被人们看到。之后,这颗星逐渐暗淡下去,直到消失不见。中国古人在史书中将其记录为“客星”。年之后,爆发还在继续。我们将望远镜指向年金牛座出现“客星”的区域,就能看到喧腾的气体泡泡还在疾速向外扩张。多丽丝·莱辛在她的太空幻想编年史的开头是这么说的:“我父亲,过去就这么坐着,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一夜接着一夜,坐在位于非洲的我家的门外,看着星星。‘那么,’他会说,‘如果我们爆炸了,也还有那么多的世界存在呢。’”是的,即便它们当中现在或今后有那么一两颗爆炸了,也还有那么多呢。数万亿颗恒星遍布在真空的空间里,其中一颗在年爆炸了,中国人看到了;一颗在年爆炸了,第谷·布拉赫看到了;还有一颗在年爆炸了,开普勒看到了。它们都陷于令人敬畏的寂静。※宇宙在物理层面的寂静,对应着道德上的沉默。一个孩子在空中腾飞之后受伤,而星系继续围绕着各自的轴线有条不紊地旋转。但是,为什么我还心有不甘呢?在九天之外,不存在极乐世界,也没有众神在享宴之余一瞥人世间的疾苦。天外存在的,只是一个又一个遥远的星系,壮丽而安静地旋转着,高悬于上却对我们的生活漠不关心。星系的数量可能无穷无尽,我们的愤怒却不能每时每刻都持续。有限的生活,分配于无限的宇宙,结果已渺小到足以忽略不计。从我居住的新英格兰村走到繁忙的主街只有几百米,奎塞特小溪蜿蜒穿过沼泽,看起来似乎就同我所希望的那样遥远。在11月顺流而下,会来到一片原始的寂静之地。溪水暗淡而迟缓,把柳树根和厚厚的箭头状绿叶搅动得像糖浆一样混浊。风在空中止步,鸟儿早已南逃。越野自行车在冬天被堆积起来,雪地摩托还藏在车库后面落灰。11月的这几个星期,奎塞特小溪附近的沼泽就像星际空间一样寂静。我们对寂静的掌控十分脆弱。长途高速路上的货运车厢吱吱作响,有时这点噪声就足以打断梭罗的沉思。梭罗有足够的洞察力去了解,在离瓦尔登湖不远处的菲茨堡铁路上鸣响的汽笛声除了预示着火车即将进站似乎还有更多的含义,但他几乎想不出如果科技扰乱我们原本自然宁静的世界会引发什么后果。梭罗迷恋猫头鹰。“它们的叫声,”他说,“和沼泽地与黄昏的树林特别般配。”在猫头鹰的叫声之间,只有深沉的、给人以启发的宁静。梭罗说:“它们的叫声之间夹杂着一种空旷的、未经开垦的自然,而人类还没能充分理解这些。”梭罗沉醉于这间隙的寂静,就像我痴迷于11月里沼泽的沉默不语。在学生时代,我偶然读到马克斯·皮卡德的著作《沉默的世界》。这本书提供了相较于之前的我而言,对现在的我来说更有价值的视野。沉默,皮卡德说,是语言的源泉,并且,抑制语言的结果只能是将它反反复复地再现。只有与沉默相关,语言才有意义。这是皮卡德赐予的宝物。带着这一层面的沉默的意义,我的思绪回到了11月的奎塞特小溪旁的沼泽。沉默,这沉默让我面对恒星,面对默不作声旋转着的笨重星系,面对真空中上帝敲打大钟发出的叮当声响。恒星的沉默,是创造和再造的沉默。这样的沉默无法命名,这样的沉默只能被独自探索。沿着瓦尔登湖的岸边,猫头鹰啼鸣着发问,回答隐藏在鸣叫间隙的寂静中。那间隙短暂却无限深邃,夜之魂潜藏其中。我乘独木舟沿着溪水顺流而下时竖起耳朵聆听,就像动物嗅探着风中食物或天敌的气息。我不确定在这沉默之外,在一切缺席的声响之外,我还想听到什么。可能是一声干涩的啼鸣,用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话说:“屋外传来一声干涩的啼鸣……唱诗班C调唱得最好的歌者……还离得很远。”是我所求的太多了吗?我不求肆意大作的铃声,也不求震裂神庙的惊雷。我只求远处柳树林里一声干涩的啼鸣,还有那遥远星系中丛丛柔荑的飒飒窸窣。※一个孩子被滑着滑板的年轻人撞飞,跌落在人行道上静止不动。鸽子在灰色的天空中冻结,人行道上漫步的行人呆若磐石。孩子的身体像发皱的报纸一样在那里躺了多久?我的心脏像真空中静默拍打的电铃一样跳了多久?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只有零点几秒。在这之后,世界本来的节奏恢复如初,人群潮水般聚集。有个人把受伤的孩子抱起来,和她的妈妈一起匆忙寻求帮助。好事者心烦意乱地散开。城市的喧闹声吞噬了公共空间,培根大街的交通再次运作起来。2?在黑暗的时光里小时候,有一次父亲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只为让我一睹彗星的光彩。他从收音机里听说,一颗彗星将在黎明之前几个小时的东方天空现身。我穿上拖鞋,披上夹克,跟着父亲来到院子里。瞌睡虫跟在我身后,像是彗星的尾巴。我们父子二人一同站在黑色的松树之间,仰头寻找着星夜中的小斑点。在我记忆中残留的影像当下却清晰起来了。父亲其实并不知道彗星究竟长什么样子,也无法确定它会出现的精确方向,我们只能尽力在天空中找个大概。我猜测,他想象中的彗星拖曳着一条长长的光轨,会像天使降临时吹奏喇叭一样宣告自己的登场。他想象着滔天巨响和光芒四射。他期待着天际燃起火焰。他想让我看见这一切。我们没能看见那颗彗星。可能对于天文学家来说那只是每年例行来访的十几颗彗星中的一颗,只能依靠双筒望远镜、天文望远镜或照相底片才能看得见。又或许,那颗对肉眼来说太暗的彗星就隐藏在松树之间,没有被我们发现。我们站在结霜般的冰冷空气中寻找着它,直到东方的天空晨光熹微。那一夜,给了我最初的关于群星的记忆。没有名字的、不可计数的、声势浩大的群星,像一张冰冷的渔网笼罩着松树林,美丽而令人畏惧。※美丽无非是恐惧的开端,诗人赖内·马利亚·里尔克如此哀叹。今夜,我再次从黑暗中醒来,迷失在关于粗糙黑松林和无名群星的儿时梦境里。这是独处的时刻,绝望的时刻,像孤狼一样的时刻。我真切地感受到幽灵就栖身在阴影中,肉体的幽灵,心灵的幽灵。一时兴起,我起身穿过漆黑的房间,走入门前的庭院。在那儿,我逮到了冬季的猎户座,正偷偷溜过秋夜的天空。巨人猎户座,他是大言不惭者、猎杀野兽者、呼风唤雨者。星光点缀在巨人隆起的肌肉处,北方夜空中再也没有哪块地方存在比它更明亮的可被观测到的星星。钻石般的参宿七是猎人的前脚,红宝石一样的参宿四是支撑着猎人抬起的手臂的肩膀。还有闪耀的参宿五和参宿六,它们是另一侧肩膀和另一只脚。参宿一、参宿二和参宿三是猎人腰带上的白珍珠。这几颗星中离我们最近的是参宿五,但光年的路程比从地球到离我们最近的星球还要远上倍。参宿六有光年远。它们都是银河系中的巨星,比我们的太阳明亮万倍,是夜空中最大、最耀眼的存在。这些巨星在夜晚用火舌回应着地上的黑松林。父亲教会我认识并叫出猎户座群星的名字。他和我一起站在松树下,用手指着缠绕在大树枝头的巨人猎户的身影。他拿出一本书,书中有星图、恒星的信息和关于星座的故事。其中猎户座的故事是我最喜欢的。历经千辛万苦,猎户奥利翁抵达了希俄斯岛,他在那里爱上了国王奥诺比安的女儿梅洛普。国王同意奥利翁娶自己的女儿为妻,但是坚持要他完成一系列困难的任务以证明他的决心。奥利翁每完成一项任务,国王就提出另一项新的,每次都要比之前的更困难。最终,奥利翁怀疑国王根本就没打算放走他的女儿,这考验永远也不会结束。他决定不再接受任务,还要强行带走梅洛普。但猎户的计划被国王发现了。奥诺比安把奥利翁抓起来,刺瞎了他的双眼,将他放逐到海边,让他只能在黑暗中徘徊。猎户座的故事,是关于光明与黑暗的长篇史诗的一部分,它就像一条无源之溪,流过建立了多种文明的不同民族的记忆。史诗中的英雄总是一位战士,勇猛而英俊,身披祥云,衣着绚烂。他爱上了明媚的少女,最终却总要将她抛弃或杀害。他是旅行者。他是战胜了在丰饶土地上为非作歹的野兽和魔鬼的勇士。他是“千面英雄”,走入黑暗,再骄傲凯旋。神话中猎户座的原型是太阳。这样的神话让蒙昧中的原始人类对太阳的季节性和周期运动的体验变得饱满——冬季和夏季,夜晚和白天,死亡和蜕变。在最早讲述故事的人的梦境里,失明了的奥利翁就是冬天或夜晚的太阳。巨人历经风雨,现在却步入黑暗。他一路蹒跚向西前行,盲目而孤独,被众神遗弃。老天无眼!众神扑灭了光明。他们扑灭了光明,却又像无事发生一样各回各家。奥利翁成了阴暗峡谷中独行的诗人,他是心灵的黑夜里的圣十字若望,他是步入歧途后迷失在阴暗森林中的但丁。每个孩子都知道,夜晚是恐惧的开始。有谁不害怕黑暗呢?众神是光明的创造者,他们朝九晚五地工作。所以到了夜晚,我们就只能靠自己了。※20分钟里,我站在门前庭院中,看着猎户座的群星向西方移动了三根手指的宽度。云层增厚,疾驰向东。在掠过的云隙之间,我看到了那个巨人。就在那儿!腰带上不容错认的三颗星!踌躇地闪烁着,像西洋镜上的图画。在我父亲那本书的星图上,猎户座的形象呈现出全副武装的姿态,他手持木棒和狮子皮做的盾牌,利剑悬于腰间。但是,这充满想象力的图像与我在这个断续梦境中的夜晚所见到的星空不太一样。今夜,我见到的是已经失明的巨人,是让人怜悯的、英俊的巨人,是海神波塞冬的儿子。他迟疑地伸出手臂,踉跄着向西穿过一片黑浓如酒的大海。在其他晴朗的时间里,星座中最明亮的那颗星被称为Lucida。而猎户星座中的一等星——位于巨人肩膀的参宿四,即为猎户座最亮之星。血红色的参宿四,就像是猎人被刺瞎的眼睛。这是一颗红超巨星,已经是恒星膨胀的强弩之末,它的直径约有6.5亿千米。如果参宿四处于我们太阳的位置,那么地球及其轨道都会位于参宿四体内,就连火星也逃不掉。参宿四是已膨胀到足以吞噬周围行星的老年恒星。巨大的参宿四,是少数几颗天文学家可以成功拍摄到细节照片的恒星之一。在这些特殊的照片上,参宿四貌似明亮的圆盘,而不再只是一个小光点。圆盘周围缠绕着气态的冕层,它们是被星风吹离恒星表面的气体。我见过一幅用计算机处理过的参宿四的伪彩色照片,照片以不同的颜色表现出恒星表面的温度高低。这种方法可以展现恒星内部的对流结构。恒星核心的火炉将恒星外层巨大的能量激发,它们翻涌着掀起巨浪。照片中橘色的“海洋”标志着那是热量由恒星内部穿透到表面导致温度上升的区域,蓝色的“大陆”代表着那是能量沉降以至温度较低的地方。谁能想到这些呢?谁能想到那些夜空中冰凉如水的小光点,其实是另外的太阳,是燃烧着热核反应的创造之火的太阳?谁能想到猎户座肩头的红色恒星竟然能放射出比地球上正午艳阳更耀眼的光芒?这些来自天文学家的信息,这些计算机处理过的明信片,最近才告诉我们,参宿四是遥远的巨大恒星,是氢和氦组成的直径6.5亿千米的火球,是剧烈膨胀的星体,肆无忌惮地吞噬着行星,点燃了银河系昏暗的角落。它的表面翻腾动荡,像风暴中汹涌的海水,火舌在幽暗的宇宙空间蔓延亿万千米。站在地球上看,这个庞然大物却只凝缩成天空中猎户座肩头的一个小亮点。夜空里的恒星善于隐藏各自真正的秉性,因为它们总是自如地玩弄着一个名为“距离”的诡计。如果在我们同参宿四之间的距离——光年远——存在一颗像我们的太阳这样通常大小的恒星,那么它是无法被肉眼观测到的。参宿四周围的行星上要是也能有一座帕洛马山天文台的话,上面的天文学家如果足够幸运,就有可能在照相底片上从银河系的数十亿颗恒星中识别出我们细若微尘的太阳,可这样的工作无异于大海捞针,因为它是那样平凡无奇。参宿四能在我们自己的夜空中现身也完全是因为它令人难以置信的尺寸。※沉重的云层后面,猎户座渐渐西行。海神之子行走于水上。在阻隔视觉的黑暗中,他会不会先用一只脚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迈进水中,以免跌入世界边缘的深渊?当巨人的脚掌羞怯地踏在鱼儿们头顶星光闪耀的海面上,它们会继续安然地潜游还是会四散逃走?“在黑暗的时光里,视线开始清晰。”这是诗人西奥多·罗特克的名句。先知以赛亚也说过类似的话:“走进黑暗的人看见光。”中世纪的神秘主义者拥抱黑暗。信徒们相信,只有穿过黑夜,才能收获天主赐福的光明。而我不奢求于赐福便会感到满足。就像一尾在幽暗海水中游动的鱼,隐蔽于行走在水面之上的巨人身影下已使我心满意足。科学之光,比神秘主义的光明更加严谨。本书是一本关于科学的读物,是从暗弱的星光中用理性和想象力提炼出来的纵观宇宙的视野,是凝成露珠般的夜晚浓缩而成的新宇宙学。科学之光可能比神秘主义的光明要严谨得多,但对英雄气概的追寻却一点儿也不少。新天文学的壮丽视野足以把众神从天上的宝座上踢开。就猎户座本身而言,在它之中就藏纳着足以匹敌奥林匹斯山的科学事实和未解之谜。恒星诞生于充满尘埃的星云之中,热核反应将它们燃起,爆发的强烈光芒足以致使附近的行星目盲。再比如,位于猎户座足部的参宿七,它燃着热切的蓝色光芒,仅仅百万年间就已消耗掉比一百个太阳还要多的物质。像参宿四这颗红超巨星一样浮肿的恒星,正努力延缓最终的引力坍缩。有些恒星起伏不定,深深地叹息;有些恒星不堪重负已经爆炸;有些恒星死去时会收缩到行星那么小,甚至收缩到只有一座城市的规模,然后——留下一块城市大小的永夜之地——它会继续缩小,把自身收缩成一个针尖,然后再缩,直到把相当于十几个太阳的质量压缩到超越物理尺寸为止。猎户座腰带附近萦着一缕黑烟,那是马头星云。那里的空间足够容纳个太阳系。谁会愿意走进那样的黑暗森林呢?马头矗立在明亮的气体背景之前,周围全是氢元素辐射的玫瑰色的华丽波涛。谁能在那样的广袤无垠中认出自己的样子?无论是马头星云还是那明亮的气体背景,对于肉眼来说都是不可见的。据说,只有在特别黑暗、特别晴朗的条件下,利用搭配宽视场目镜的中等尺寸望远镜,才有可能观测到马头星云。我尝试过,但从来没能成功。我对这部分天空的了解,仅仅得益于众多大天文台拍摄的丰富多彩的照片。这个区域的丰富程度无与伦比:耀眼的恒星、黑暗的星云,以及被猎户座腰带上最东边那颗巨大的恒星参宿一的辐射激发的闪烁气体。如果夜空中有什么东西可以媲美神秘主义的幻想,那一定就是这里。从星光中攫取宇宙的秘密已经不再只是千面英雄的工作,它现在属于拥有同一副面孔的一千位英雄——这就是我们的科学界。但探索就像是护送猎户座踉跄着穿过黑浓如酒的大海。“夜晚是我们无尽的窗口。”我们踉跄着穿过黑暗,向着光明前行。奥利翁听到铁匠手中锤子的敲打声。他跟随着乐声穿过海洋,最后来到利姆诺斯岛——铁匠的熔炉。铁匠是赫菲斯托斯乔装打扮的,他是锻造之神、手艺精湛的匠人,是他为众神锻造了金色的太阳和银色的月亮。锻造之神同情盲眼奥利翁的遭遇,派遣自己的仆人刻达利翁作为他的向导,一起向东方行进。刻达利翁坐在盲眼巨人的肩膀上,带领他去寻找阿波罗和太阳将升的地方。奥利翁面朝东方而立,太阳升起。他感觉阳光温暖了自己的双眼。之后,他慢慢恢复了视觉。起初眼前迷蒙一片,之后雾气渐渐消散,他的世界终于再次清晰起来。※古希腊人相信,眼睛在视觉方面扮演着双重的角色。他们认为,从双眼中可以放射出一道苍白的光线,与世间万物接触后再返回瞳孔,所见事物就像是旅行者归来所携带的礼物。对他们来说,眼睛既是发射器又是接收器。现代科学已经推翻了古希腊人的视觉理论。现在我们已经知道,眼睛的作用只是被动地接收,它仅仅是容纳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光线的收集器。视觉,用新的说法,意味着投向光明,仅此而已。但是,除此之外,一定还有些东西,不仅仅是投向光明那么简单。是哪些因素影响着光?或者说,为什么我们在黑暗的时光里却能看得最清楚?几天前的一个下午,日光已渐渐消退,我在一片浸水草甸上意外地发现了一团紫茎泽兰。这种植物开着紫色的小花,像燃着紫色的烈焰。它的茎间挂着银色的蛛网,一只金蛛转动它布着黄色条纹的肚子,朝向正在西沉的太阳。它的颜色穿过草地,就像一枚发亮的螺栓。“在黑暗的时光里,视线开始清晰。”这是一个悖论:黑就是白,黑暗是美丽之母,光的消亡就是展露。难道古希腊人终究是正确的吗?也许,只有在黑暗的时光里,智慧的光芒才能从眼睛里迸发出来,才能指引通向世界的正确方向而不被灼热的阳光所掩盖。也许,只有在黑暗的时光里,眼睛和思维才能彼此转化,才能精巧地合作,激发出视觉的艺术。没有多少人愿意走夜路,没有多少人愿意走进黑暗的森林去感受恐惧所带来的肠胃里的焦灼,也没有多少人愿意生活在漆黑的山洞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但,令人意外地,古希腊人的真理浮现出来,思维之光带回了非凡的礼物。“一个人走向远方,寻找自我的意义。”西奥多·罗特克说。浸水草甸上的时间已过去一个小时。金蛛在纤细的蛛丝上转动着腹部的黄色条纹,像钟表的时针一样旋转着追踪太阳的方向。“渐昏渐暗的林荫里,我遇见自己的身影。”罗特克继续说,“日子在火中煎熬。万千契合宛若狂风暴雨,猛烈不知疲劳。群鸟飞舞,残月当空,天仍大亮,午夜却再次难逃。”3?微光年3月10日,我在等待世界末日的到来。根据大众媒体所谓的确切报道,太阳系所有的行星在轨道上的位置会在那天与这颗恒星处于同一侧,就像穿在竹签子上的肉串一样排列成一条直线。有人预言,这种罕见现象的发生将会招致严重的后果:所有行星的引力联合起来拖曳牵引,作用在一条直线上,会引发太阳风暴,对地球造成巨大危害。而重创之下的地球,火山爆发,大陆板块巨震,地质断层像拉链一样被撕开,加利福尼亚沉入大海。好吧,当然,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加利福尼亚还安稳地待在圣安德利亚斯断层上,太阳依旧孜孜不倦地散发着光芒,地球也还安逸地在原本的自转轴上旋转。行星根本不会排成一条直线,至少不会像报纸上说的那样排列,不会像一根穿满珠子的看不见的线。在行星排成最接近直线的状态时,如果从太阳的视角看过去,会发现它们分布在一个95度张角的扇形区域中。这意味着,这些行星分布的范围已经超过了天空的四分之一。在预言中的灾难到来之前的好几个星期里,这些行星的排列角度已经与人们所担忧的情形非常接近,但没有引发任何值得在意的事件。不仅如此,历史上还有过比这一次排列得更加整齐的时候,也没有招致什么严重后果。更何况,天文学家可以精确计算出这种特殊的排列状态所增加的引力,它的作用对地球所产生的影响,还比不上有人从二层楼的窗户跳出去落到街上造成的冲击力大。不过,行星齐聚在四分之一天空中的确是足够罕见的情况。像年那样排列的紧凑程度,每年才有机会重现一次。如果你能赶在3月10日那个星期的某天太阳升起之前起床,那就有机会同时看到能以肉眼观测到的全部五颗行星。预言中的灾难日,早上5点,我正在大学的天文台观测。天空仍漆黑如墨,群星闪烁。我把望远镜从西移向东,开始太阳系大巡游:火星、土星、木星、金星和水星。就连月亮也以优雅的月牙姿态装点了我的清晨,与群星一起参与了这场游行。土星,戴着俏皮的光环帽子,看起来就是卡通动画中常见的星球的原型,那么梦幻,却无可否认的真实。木星慷慨地展示出全部四颗大卫星供我观赏。金星也化成小月牙般的形状,似乎在调皮地模仿着月亮。小小的水星,和平时一样,身影总是让人难以捕捉。当时的它,静立在东方渐露霞光的微粉天空映衬下的树顶上。我爬上天文台圆顶,从天窗向外观赏日出。行星们以不同寻常的光辉对抗着逐渐明亮的天空。蓝色的角宿一和红色的心宿二也闪耀着光芒加入群星的壮丽行列。仅这一个清晨,就足以让人觉得年的等待是值得的。※年3月10日那天,世界没有走到尽头,天空却给我们带来一场足以铭记终生的微光盛宴。那天早上,没有地震打扰我的美梦,或是把我从天文台圆顶的天窗上晃下来;没有太阳喷吐出长蛇般的烈焰。只有夜空,轻声呢喃着甜言蜜语。在我生活的地方,隐藏在大城市的灯光和烟霾之下,夜空的低语几乎无法使人得以耳闻。我得把握住所有可能的机会。在最暗的、最晴朗的夜晚,仅凭肉眼可以观测到几千颗星星。除了恒星之外,对于远离城市灯光的细心观测者来说,裸眼还可以看到其他奇景:星团、至少一个星系、星云、银河、黄道光。可是,典型的城市或郊区的观测者也许只看得见几百颗最亮的星星,此外再也见不到其他任何令人难忘的天体。我们辜负了黑夜,我们丢失了微光。我目睹过黄道光——莪默·伽亚谟所说的“伪曙光”。在8月或9月,晴朗无月的夜晚,黎明前一到两个小时,可以看到从地平线开始沿着黄道带延伸的黄道光。黄道光比银河还要暗弱,我曾试图探寻它好多次,但都没有成功。太阳系内部区域的行星之间遍布着尘埃,黄道光就来源于太阳光在星际尘埃中的反射。这些尘埃通常在太阳附近形成一个扁平的盘,而这正是我们只有在日出前或日落后,以及在一年中那些太阳系的平面相对于地平线剧烈倾斜的时刻才能看到黄道光的原因。我上一次看到的黄道光,是越过海边黑暗的山坡照射而来的。来自大西洋的风吹散云层,地平线上漫步的星笼罩在黄道光的华盖之下。我再也不曾见到这样的景象。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中这样建议他的学生:“让我们崇拜自己的脊椎和脊椎的兴奋吧。可以相当肯定地说,那背脊的微微震颤是人类发展纯艺术、纯科学的过程中,所达到的最高情感宣泄形式。”在夜空中找寻微光,既是一项艺术,也是一门科学。搜索的结果往往一无所获,但我把这样的兴奋视作极其珍贵的财富。“我们本来就是头部燃着圣火的脊椎动物。”纳博科夫说,“人脑只是脊柱的延续,是增强了的组织顶端,燃烧着纯净的蓝色火焰,但是贯穿整根蜡烛的是烛芯。”在看到黄道光的那个早上,我感受到整根烛芯燃烧的热量在我身上蔓延。还有一种特殊的微光盛宴,试着数一数金牛座中的小恒星团——昴星团中的成员吧。自古以来,这些恒星就被称为“七姐妹”“七少女”或者“明亮七星”。早在公元前3世纪,已经有一首诗歌为它们取好了名字:阿尔库俄涅(Alcyone)、梅洛普(Merope)、塞拉伊诺(Celaeno)、塔宇革忒(Taygeta)、斯忒洛珀(Sterope)、厄勒克特拉(Electra)和迈亚(Maia),它们“微小而暗淡”。大部分现代观测者只能用肉眼看见昴星团中的6颗恒星,或者,如果夜晚格外晴朗,那就能看到9颗或10颗。在望远镜发明之前,开普勒的导师梅斯特林,画出了这个星团的11颗恒星。天文学文献中也不难见到以裸眼观测到这个星团中12颗恒星的记录。我见过的最多的数字是声称自己看到了16颗。这个星团实际上可能包含多达颗恒星,它们当中也许有20颗恒星的星等位于肉眼可见的范围内,但是过于密集的排布让观测到16颗的纪录显得很可疑。在最黑暗、最晴朗的夜晚,我的最佳成绩是看到9颗。那个时候我还年轻,视力比现在强多了。或者,试试寻找年轻的月亮。严格来说,月亮在经过太阳和地球之间的那一刻,可以被称为新生。这一瞬间可能降临在白天或黑夜的任意一个时间节点。我们所称的“新月”,实际上是年轻的月亮,我们只能在月亮真正新生之后的某一刻才能察觉到天空中纤细的小月牙。最年轻的月亮,可以在日落之后被发现,那是低垂在西方的月牙,紧靠在太阳刚刚落下的地方,被地平线上炫目的落日余晖所净化。有许多因素——地理纬度、日落时间、月球轨道平面与地球轨道平面的夹角角度——共同决定了看到新月的可能性。天气的晴朗状况,地平线的清晰度,视力的敏锐程度,也都起到了重要的影响作用。我曾见到新生不超过30个小时的月亮,它薄如指甲,纤如睫毛,弯曲弧度像是丘比特的弓,弓弦上的箭直指太阳。但是30个小时算不上破纪录,甚至连接近纪录都谈不上。总是有人发表报告说见到了新生24小时的月亮。莉齐·金和内尔·柯林森是英格兰斯卡伯勒的两位女佣,有记录表明她们在年5月2日看到了新生14.5个小时的月亮。传说文艺复兴时期的天文学家约翰内斯·开普勒在某天早上看到了残月,又在同天晚上捕获到了新月,但这个故事很难让人相信。我会继续探寻。我会查看我的年历以及盖伊·奥特威尔每年编写的天文年鉴。我会等待那个特别的夜晚,等待所有必需的因素都恰到好处,地平线清晰分明,月亮从我肩头越过,比我以往见过的都要更加单薄瘦弱。我想那就是我心中最完美的优雅月影。还有其他难得一见的天象奇观可以被肉眼捕捉到,它们化成微光在夜空中闪烁,隐藏着自己真正壮丽的一面。仙女星系就是一个很难,但确实可以凭裸眼观测的星体系统。在很多个黑暗的乡村夜晚,我都从夜空中分辨出过它。在发明望远镜之前,仙女星系只是星图上不甚清晰的小斑点。没有人想得到,这些模糊的光斑是包含万亿恒星的宇宙岛屿,是另一个银河系,是除了我们自己的星系以外唯一不借助光学辅助就可以目测到的星系。仙女星系距离我们万光年远。如果没有望远镜的帮助,再也不会有比这更远的光能进入你的眼睛。我曾有幸得以一瞥M13的真容,那是武仙座中包含百万恒星的球状星团,也或许,我只是想象自己真的见到了它的样子。未来某天,我将旅行到南方,去观测半人马座和杜鹃座中更明亮的球状星团。据说在最黑暗的夜晚,有可能看得到天鹅座中的北美星云。拥挤的恒星让这团星云弥漫出暗淡的粉色光芒,拢在天鹅的翅膀下方。我常常试着寻找它,但从没能达成所愿。我不会就此放弃,我会继续尝试。我看到过鬼星团,或称它为巨蟹座的蜂巢星团。对肉眼而言,它只是一团朦胧一片的乳白色的光。喜帕恰斯称它为“小云”。当伽利略将他的望远镜转向这朵“云”时,他惊喜于竟能从中分辨出微小的金刚石般的恒星。他数出了36颗。这个星团里实际上有着几百颗恒星,闪烁着超越视觉极限的光芒。※我第一次观测到鬼星团是在卡茨基尔山的小山坡上。不知怎的,那一天我走到了约翰·巴勒斯的墓地。他是世纪之交的博物学家。当时有两位著名的博物学家名叫约翰,一位是约翰·缪尔(JohnMuir),即“约翰·大山”(JohnoftheMountains),就是在阿尔卑斯山峰和阿拉斯加冰盖上安家的那位;另一位就是约翰·巴勒斯,即“约翰·大鸟”(JohnoftheBirds),他喜欢坐在自家门前的走廊上,看地球自转带来斗转星移。巴勒斯是大自然的细微光芒和轻声低语的鉴赏家。“优秀的自然观察者体现在细节处,”他说,“处处有痕迹,处处有意义。”或者,“能成功观察自然的秘诀,在于拥有发现暗示的能力。”巴勒斯是发现了暗示的人,他相信他脊椎的兴奋。巴勒斯安眠在一片散布着岩石的草地的最高处,从那里看下去,宽阔山谷的壮丽景色尽收眼底。墓地周围环绕着本地页岩垒成的矮墙。附近有一泓山泉,泉眼之上有一块平坦的巨石,巴勒斯每日就是坐在那里从光阴中观察并获取自然的暗示与启示。一块固定在巨石上的牌匾镌刻着这位博物学家的墓志铭:我站在永恒的道路之中,属于我的将认得我的脸。在春天的清晨登上那座小山丘,四下寂静安宁,只有风声摇曳着桦树噼啪作响。一只丘鹬被我从巨石下面惊起,尖叫着拍打翅膀,长长的鸟喙从地面掠过。我确信这里就是那样的地方,是那种能从一百万种不起眼的特征和细碎的真理之光中培育出一个哲学家的地方。植被覆盖的山坳里,宁静的草甸一直延伸到清澈的小河边。那里还处于冬日的冰封状态,易碎般脆弱,积雪的河岸绵延到干石墙北侧。约翰·巴勒斯墓地周围的土地上张贴着布告,宣告着这里属于“纽约大峡谷的C.巴勒斯”。依托着C.巴勒斯的善意,以及对“属于我的”一切的探求,我无视了那布告,徒步踏进那片原野。艳阳高照,鹰击长空,它在等待狙击那些度过了漫长冬眠,禁不住暖阳诱惑冒头而出的小动物。浑身是毛的毛毛虫自信地穿过草甸,打算搜寻一处合适的地方,好把细胞重新排列,让自己蜕变成春天的第一只飞蛾。我用两双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我自己的双眼和约翰·巴勒斯的双眼。我记得巴勒斯的信条:“了解只是一半,而爱是另一半。”那天深夜,在山坡上,我扫视微光闪烁的群星,发现了巨蟹座的鬼星团。我想起巴勒斯,这位洞察自然界微妙姿态的大师。对于白日,巴勒斯是坦诚的生物,但对于夜晚,他却只懂得赞美。“夜晚的恩赐并非有形的,”他这么说,“夜晚不会伴随着水果、鲜花、面包和肉类而来;夜晚的降临伴随着群星和星尘,伴随着神秘和涅槃。”从此之后,夜晚的微光对巴勒斯袒露出自己的秘密,天堂的大门为他开启。他的思想,“像一道闪电”,击中无底深渊,随后天空的面纱再次剥落下来。幸好,对深夜赐予的这种模棱两可又转瞬即逝的启示,他说:“如果世界永远以一种赤裸裸的宏伟姿态出现,也许会超出我们的承受能力。”在卡茨基尔的墓地的那一天,我注意到从记号石下方生长出来的新的藤蔓植物。幼嫩的卷须盘绕着穿过干石墙上的孔洞,绿色的嫩芽沿着古老的无尽道路奋力迎向太阳。春天的风裹挟着细碎的暗示,夏日的踪迹就藏在空气里。在这样的日子里,就连卡茨基尔页岩的重量,也不足以将老人的精神压在地下。4?夜行动物谁会在夜晚出门闲逛?是萤火虫,拖曳着萤光的长尾;是北美夜鹰与杜鹃,在黑夜中孤芳自赏;是牛蛙与蟋蟀,一唱一和地唱着走音的歌。猫头鹰和飞蛾也在夜晚外出,它们两个中的一个只不过是另一个的放大版。刺猬也走出来,群星好似披挂在它们的尖刺上。丘鹬,举止轻佻地转着圈。还有鼻涕虫和蜗牛在它们行进的路线上留下一串亮闪闪的黏液。漆黑如墨的夜晚,鬼怪也四处横行。魑魅魍魉不安好心。狼人褪去伪装化为原形。吸血鬼隐匿身形,悄无声息地填饱肚子。圣艾尔摩之火击中航船的桅杆,女妖伸长手臂向你召唤。诗人同样喜欢在夜晚外出漫步,他们说:“这是理智、寒冷与行星的光。心灵的树木却是黑色的。”当然不能落下天文学家。太阳落下的时候,天文学家就像阴影或一只獾那样钻回自己的地盘。今晚,我漫步在西爱尔兰一座高山的黢黑小路上。北斗七星在东北方的天空中光芒四溢。这七颗明亮的星,像七位哲人、七位智者、七头熊或是七头公牛。它们是向昴星团七姐妹求爱的七兄弟,却偷偷带走了其中一个姑娘(看!在开阳星身边的就是那个失踪的妹妹)。我曾一度惊讶于不了解星座的人也总能轻松地辨别出大勺子似的北斗七星。我一直好奇,这些星星的模式是否会以遗传学的方式在人类的大脑中留下深刻的印记,就像鸟类天生有能力识别并跟随星座的轨迹来为自己的迁徙引航。北方的天空再也没有别的星座图案像北斗七星这样留存着悠久丰富的历史文化。北斗星存纳着人类的忧思和梦境。北斗星在英语中的正式名称叫作UrsaMajor,以中文来讲即为大熊座。不光是西方传统把这个星座看作一头熊,北美的印第安人对此也有同样的理解。仅靠北斗的七颗星要认出一头熊的形象是很难的。一些制图家试图借助周围相对暗淡的九到十颗星来勾勒出令人满意的熊的形象。对我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北斗星中的七颗明星比这个星座中的其他恒星都耀眼得多。北斗星中的恒星,就如同全宇宙中其他的恒星一样,缓慢地改变着它们在天球上的位置,天文学家将其称为自行。对历史上的很多人来说,构成勺子图案的这七颗星也许曾有某刻看起来比今天的样子更像是一头熊。但是,利用现在自行的轨迹来推算它们曾经的位置并不难(我自己就计算过很多不同时期的北斗七星的位置),可在人类历史跨度内的任何时期——至少在我看来——北斗七星都不会让人觉得像一头大熊。话说回来,还有一个滑稽的小情况可供考虑:也许在这个星座得到大熊座之名的那个历史时期,所有的熊看起来都长得更像是勺子。中国古人把北斗七星看作不朽的天上仙宫;对爱尔兰人来说,它们又组成了大卫王的华丽战车;在斯堪的纳维亚,北欧人说那是诸神的雄伟马车;日耳曼部落又把它看作雷神索尔的战车;中世纪的基督徒把北斗七星看作先知以利亚升天的天堂战车;而在英格兰传统中,北斗星被认为是查尔斯的马车或是一柄巨大的犁。谁会屈从北斗的光辉?谁会放弃甜美的梦乡而去追寻巨熊那永恒的巢穴?梭罗的一位同伴曾宣称,人在没有星星的情况下也可以生存得很好,但那种生活却是大打折扣的。他说星星是一种永不会被舍弃的必需品。群星是每日的食物,是圣餐,是护身符和誓约。如果没有星星,诗人会做什么呢?如果群星“如石头般重重坠入纤纤的树丛”,他们会做什么呢?在夏季的午夜,经历极昼的因纽特人要等上好几个星期才能看得见大熊座。可其实那头大熊就匿身于极昼的日光里,绕着天顶悠闲地转着圈。※每位诗人,每只狐狸或獾,每只蛾子或猫头鹰,所有凝望过夜空的生物都进行过天文学历史上最重要的观测之一。他们得出结论:夜空是黑暗的!群星在黑色的天空中闪烁。北斗七星就像一柄巨大的犁,在北极的漆黑上空刨出沟壑。夜空的黑暗远比群星能向我们讲述更多关于遥远宇宙深处的故事。黑夜是一个悖论,充满着深刻的意义,让我来解释给你看。年,约翰内斯·开普勒收到伽利略的新书《星际信使》的副本。这本书概述了伽利略这位意大利科学家用望远镜观测到的天空的景象。开普勒反对伽利略关于宇宙无限以及宇宙包含无穷多恒星的观点。他在给伽利略的信中这样写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整片天空都会像太阳一样燃着炫目的光芒,而在无限的宇宙里,无论朝哪个方向看,我们的视线都必然会抵达一颗星,就像身处密林之中的人,周围每个方向都围挡着树,那他的视线一定会停留在一棵树干上。很显然,夜空不像白天那么亮,所以(开普勒推断)宇宙不可能是无限的。”百年之后,英国天文学家爱德蒙·哈雷提出,如果星光的传播因距离过于遥远而减弱,不能被我们探测到,开普勒的观点就站不住脚了。但是哈雷的反驳理由并不充分。正如他所认为的那样,任何来源的光的强度,都与其光源到观测者的距离的平方成反比,但是在无限宇宙中的空间体积在每个方向上也随着距离的延伸而增加,并与距离的平方成正比。如果恒星在宇宙空间中均匀地分布,那么发光恒星的数量也必将随着距离的平方成正比增加。这恰好生成两个可以完全抵消的效果:随着与光源之间的距离加大,光的强度逐渐削弱,但是发光体的数量却逐渐增加。所以开普勒显然是对的,在无限的宇宙里,夜空就应该如同白天一样明亮,北斗七星的光芒应该被淹没在宇宙群星的绚丽华彩中。开普勒的观点在年被海因里希·奥伯斯重新提出,后来这成为著名的奥伯斯佯谬:如果宇宙无限,并且均匀地布满发光的恒星,就不应该存在夜晚。之后,有不少人试图解释这个问题。一些科学家抗辩说,星际空间中存在着气体和尘埃,它们吸收掉星光,因此减弱了遥远恒星的光芒。但是我们可以证明,如果星际气体和尘埃吸收了星光,它们最终会变得过热而辐射出同等的能量,照样可以维持天空的亮度。何况恒星的分布并不是均匀的,而是结合成星系这样的团块。但是这个发现也没能解决奥伯斯佯谬。如果把宇宙中的星系看作星系中的恒星,这个佯谬同样存在。但如果宇宙不是无限大呢?这样这个佯谬就迎刃而解了。或者宇宙太年轻,遥远的星光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抵达我们身边,如此佯谬也能得以解决。夜空是黑暗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而这一点似乎能让我们得出结论:宇宙不是无限大的,或者根本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老。无论是哪一个结论,都深刻地影响了前几个世纪的天文学家们。一个有限的宇宙简直让人难以想象,宇宙的边缘之外是什么?一个有起始的宇宙似乎违背了物理定律——是什么将宇宙从无到有创造出来——也许那真要求助于神的特别干预。19世纪的科学,因趋向理性的思想转变,无法承认宇宙具有边缘或是起点。天文学家深深陷入名为夜空的黑暗困境里。※“看,看那群星!看那头顶的天空!”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吟诵道,“哦!看看坐在火光里的天上的人们!看那明亮的街区,看那颤动的城堡!夜空的钻石掉落在幽暗的树林,那是精灵的眼!”天上有超过人类心脏可承受限度的奇观。我漫步在高山间一条黑暗的小路上,北斗七星闪耀着,像电焊机发出的光芒。它们围绕着北极星旋转,好似一团轮转烟火,时而沉向地平线,时而跃回无垠苍穹。首先来认识一下黄色的恒星天枢(Dubhe),它的名字由阿拉伯语ThahralDubbalAkbar而来,意为“大熊之背”。然后是天璇星(Merak),即“熊的腰部”。天枢和天璇这两颗星的连线组成天上巨大的表针,它们始终围绕着北极星转动,就像拴着安全绳的婴儿。接下来是北斗的第三颗恒星天玑(Phad),也就是“熊的大腿”,以及第四颗恒星天权(Megrez)——“尾巴根部”。没那么闪耀的天权星,是勺把和勺斗相连的地方,从这里再往外看则属于勺柄的部分:首先是玉衡(Alioth);然后是开阳(Mizar),它身边总是带着一颗暗弱的名叫“辅”的伴星(这就是昴星团中那个被掠走的小妹!);最后是摇光(Alkaid)。宙斯“将它们掷向天空,它们乘着旋风旋上高空,固定在那里”。最高天神宙斯贪恋凡人卡利斯托。美丽的卡利斯托原本是在山间漫步的女猎人,以在阿卡迪亚山中追寻凶猛野兽为乐趣。宙斯的妻子赫拉因嫉妒她丈夫对卡利斯托的痴迷,憎恨他的不忠,就把不幸的卡利斯托变成了一头熊。作为一头熊,卡利斯托只能蜷缩在森林中,惧怕人类也惧怕野兽。有一天,卡利斯托的儿子阿卡斯在森林中偶然遇见她。高兴坏了的卡利斯托忘乎所以,用两条后腿站立起来想要拥抱她的儿子!面对突然袭来的大熊,阿卡斯吓了一跳,立刻搭弓上箭。千钧一发之际,宙斯从奥林匹斯山上遥望到了下面发生的一切。看到悲剧即将上演,他果断施展魔法,将阿卡斯变成了一头小熊。而后,宙斯把母子二人一起升到高空,让他们永远以两头熊的形象留驻在那里,成为如今的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我曾一度搜寻大熊座附近空间中的星系。用一架中等尺寸的望远镜,我能发现那个星座中距我们最近也是最明亮的两个星系。年,德国柏林的天文学家波德首先发现了M81和M82星系,它们是夜空中两个不易辨别的团块。年,“彗星捕手”梅西耶把它们加入自己的星表,分别编上了序号,再在前面加上自己名字的首字母M。如今我们称呼它们的名字,即为当时梅西耶赋予它们的编号。相较于M82,M81是更灿烂的天体。在天文台的照相底片上,可以把它分辨为由亿个太阳组成的耀眼风车,但是在业余爱好者的小望远镜里它就只能表现为雾状的模糊斑点。假如M81处在北斗七星的距离上,那么它可怕的光芒会充斥我们的天空。它将转动着、闪耀着,那光芒像无数个太阳堆积,灌满瞳孔,无可逃避。它的姐妹星系M82呈现出细长的纺锤形,神秘莫测,难以捉摸,看起来似乎因经历了暴虐的痉挛而样子古怪。它的恒星排列毫无规律可循,质量肆意变动。M82的核心遭受了相当于百万倍太阳质量的剧烈爆炸所造成的能量冲击而破碎不堪,恒星如同正在甩干身体的狗身上的水滴一样四处飞溅。它们周围的行星,无论是绿色的世界还是蓝色的世界,都因巨大的震撼被吹散了。“宽恕我们吧,上帝!请息怒。”M82就像阿卡斯的离弦之箭,射中母亲的心脏。大熊座的七颗亮星中,有五颗真的属于同一个星团,距离我们大约80光年。天枢比这个星团更远,距离我们光年。蓝白色的巨星摇光比其他几颗都要更远,距离我们光年。北斗七星都属于我们的银河系,而且距离相对来说都不算远。M81和M82距离我们万光年,它们是银河系之外遥远孤独的“宇宙岛”,悬在茫茫虚空的汪洋大海中。以地球上的时间计算,击碎M82核心的爆炸发生于万年前,考虑到距离,在我们现在观测到这个星系时,那场爆炸刚刚过去万年。在那场灾难的冲击波里,我从这座高山启程,我从这幕黑夜启程。“看,看那群星!看那头顶的天空!”跨越光年,星系在黑暗的天空中燃烧,这是思想之光。※奥伯斯佯谬直到20世纪才得到解决,而且这答案完全出乎意料。在年到年之间,天文学家维斯托·斯里弗尔成功地获取了40个星系的光谱。当时,人们还不知道所谓的“旋涡星云”就是和银河系一样的遥远的恒星系统。斯里弗尔让星系的光穿过棱镜,然后观察它们彩虹般的色散。星系发出的光是典型的恒星光,但是光的波长会有轻微的延长,朝着光谱上红色一端位移。星系光的红移暗示斯里弗尔,星系正朝着远离我们的方向运动,这就是所谓的多普勒效应,而当卡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而过的时候,它的咆哮听上去也会有同样的效果。当卡车接近我们的时候,声音波长被压缩,音调升高;而当卡车远去,声波被拉开,音调降低。这原理也同样适用于光波:光源朝着我们的方向运动,光波压缩,向着光谱上蓝色的一端或者短波的方向位移;光源远去的时候,光波拉长,发生红移。M81正在以每秒77千米的速度急速远离我们而去,而M82远去的速度更是让我们追赶不及,达到了每秒千米。起初,这样的结论可能让人觉得有点奇怪。星系飞离我们,难道是因为我们对周围的天体没有吸引力吗?难道我们正处于被宇宙排斥的中心吗?答案非常显而易见,而且很快就明朗了。就在斯里弗尔获得星系光谱的同时,威尔逊山天文台的埃德温·哈勃和米尔顿·赫马森成功地测量出了星系间的距离。他们发现了人们未曾预料到的联系:星系不仅仅是远离我们,其远离的速度还和与我们之间的距离成正比。这关系非常精确,以至于我们可以推测,宇宙中的所有地方都在均匀地向外扩张。星系似乎正在彼此散开,空间正在膨胀。我们的银河系不是宇宙排斥的中心,每一个其他星系上的居民都会看到他们的邻居正在远离自己而去。如果星系正在彼此远离,根据它们的相对速度和现在的距离,不难计算出亿年前它们一定靠在一起。星系的扩散始于宇宙的大爆炸。那是最早的初生之火。那是真正的创世大爆炸。于是,我们可以解决奥伯斯佯谬这个遗留问题了:夜晚是黑暗的,原因在于宇宙正在膨胀。宇宙或许有限,或许无限。但是,无论怎样,宇宙经历的时间是有限的。它的开端就在亿年以前。因此,我们没有办法接收到亿光年之外的恒星散发的星光,因为根本没有这样的星体存在。进一步说,后退中的光源减弱了亮度,如果遥远的星系还在远离我们,它们就不会像奥伯斯佯谬中所提到的那样应该对我们的夜空贡献出一份光明了。宇宙太年轻,还不足以让我们的夜空处处光亮。※我们的生活被黑暗环绕。“如果夜晚不用露水和黑暗修复这溃败的世界,那日子会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梭罗写道,“当阴影开始聚集……我们偷偷地前行……就像丛林中的动物,寻找沉默又忧郁的思想,那是才智的天然猎物。”夜空,是神秘主义者、哲学家、科学家和神学家狩猎的乐园。我沿着山脊走上一条黑暗的小路,独自前行一个小时。大熊在东方的天空中循着路径移动了六分之一。小熊正围绕着北极星摆动尾巴。宙斯迷恋卡利斯托。卡利斯托放下她的箭袋。赫拉因为嫉妒而设计陷害卡利斯托。卡利斯托爱着阿卡斯。阿卡斯害怕大熊,箭矢搭在弓弦上正要射出。“今夜,在无尽微茫的星光之下,树和花朵飘散着清冽的芬芳。”这是我第三次在这个冥思之夜想起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诗。每天都是生活的片段,每个人的生活都围绕着一些淡淡的黑暗。星系从我们身边跑开,稀释了它们的光辉,让夜空暗淡下来。夜晚是宇宙年轻时的样子。我走过的道路两侧都有用篱笆围起的,由黑莓、忍冬和灯笼花组成的树篱。从灯笼花的小灯罩里发出灰暗的微光,花哨的暗紫色和猩红色褪去,随着离去的星系一起飞远了。宇宙太年轻了,我走进它青春的光芒。现在有时间了,“树木有时会触碰我一下,花儿有的是时间陪着我”。5?万物之初“春天慢吞吞地走来。”诗人这样唱道。可这天早上,春天就这样来临了。它躺在冬天里被压展得平平的草地上,藏在被仍在沉眠的动物掘得深深的却最终被遗弃的草间地洞里。春天悄悄地躲进借来的巢穴中。这是4月的第一天,草地鹨也回来了!我没有看见它。4月之前很少能看见草地鹨,除非你能靠得足够近,把它从藏身之地吓出来才行。但是,它那长长的、含混不清的、双音节的鸣叫声,像番红花的盛开,稍微有些为时过早。在一两个月之内,草地会再次翠绿繁茂,但今天,春天的迷思沾染了些许悲叹的意味,就像草地鹨的歌声那样不够舒展。草地鹨的叫声没有什么过错,我也能吹出这样曲调的口哨。但我该如何描述这声音呢?就像从跳板向冰水里跳跃?就像4月的风击碎玻璃窗?不,怎么说都不够确切。我翻阅我的鸟类相关图书,《黄金野外指南》提供了非常科学的“声谱图”来展现频率与时间之间的关系。我在图表上查阅到这曲调,大约持续2秒钟,音域位于中央C之上三到四个八度。可是这样的内容根本没用。《彼得森指南》上的内容略好一些:“两声清脆的、含混的哨声,悦耳而悠长。”“嘀呀——嘀咿呀——”彼得森尝试用尽量客观的感受描述鸟鸣声,这让我们更接近原本的声音,而不是奇怪的、悲伤的音乐。通常情况下,人们总能从一本旧指南书中得到更接近现实的答案。查普曼的经典之作《鸟类手册》出版于年,其中记录了这样的文字:“草地鹨的歌声清脆而悲伤,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甜美哨音。”啊,这个描述更好了——甜美而悲伤。但在我们这个例子中,有关鸟叫声的一切,都没有比F.斯凯勒·马修所著的那本已有75年历史的《野生鸟类及其啼声手册》中表达得更好的了。“这支歌,”马修说,“如果不说它是伤感的,那毋庸置疑,它只能是悲凄的。”马修用他独具特色的夸张表达,把草地鹨的叫声描述为歌剧《茶花女》中男主人公阿尔芒所演唱的前两小节剧目,但其演唱方式更像是薇奥莉塔发现自己必须放弃阿尔芒时的唱腔。甜美又悲伤。草地鹨的歌声,就是春天!为什么开始总是伴随着悲伤?婴儿的降生,新年的伊始,贝多芬交响乐第一声胜利的音符,正在复苏的草地上一只野鸟的叫声——所有这些约定的、欢愉的时刻,都沾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甜美的忧郁。草地鹨知道什么我还不知道的吗?这位身着黑金相间法衣的侍僧也有着自己的秘密。在皱巴巴的草地上的藏身之处,它正做着关于存在主义哲学的讲授,发表着玫瑰与荆棘的论述。它满怀希望地宣布春天来临,声音中又带着丝丝忧伤。就像光明伴随着阴影,才开始便预示着收场。※来自地中海先民们的创世神话,后来被查理斯·多利亚和哈里斯·莱诺维茨翻译成了英语。神话中,上帝创造万物,伴随着七次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上帝能理解草地鹨的内心吗?他发出第一声笑的时候是不是眨了眨眼?那全是玩笑吗?还是一个恶作剧?今天是愚人节,完美的春日起点,完美的创世之日。多利亚和莱诺维茨这样描绘上帝的第一声大笑:光芒(闪耀),显身,万物崩裂,宇宙之神,火神。这部神话有年的历史,只能从古文中翻译个大概,很难从中发现关于现代科学宇宙诞生理论的蛛丝马迹。“宇宙大爆炸”,天文学家弗雷德·霍伊尔就是这样轻描淡写地称呼宇宙的诞生的。也许“大闪电”是个更好的名字,或者“大劈裂”也不错。亿年以前,一切都不存在。后来上帝笑了。无限致密、无限高温的能量种子,从虚空中涌现出来,向着无边的空间中扩散,最终漂流蜕变成物质。根据当下的宇宙学思想,这创世的第一声笑,只持续了十亿分之一的十亿分之一的十亿分之一秒。笑声结束,宇宙开始如闸门中涌出的奔腾洪水般不肯停歇地运转下去。基本粒子物理学家和宇宙学家围坐在一起,用方程式、铅笔还有黄色便利贴,重新建立起关于宇宙诞生的最初瞬间的理论。这是宇宙尺度的野心,值得我们认真对待。他们是探测到夸克和类星体的人,是把物质转变成能量的人,是描绘出百万分之一的百万分之一秒的粒子运动轨迹的人,是寻找着比玻璃上的指甲刮痕更微弱的蛛丝马迹的人。这样的人如果提出这样的问题是很自然的:宇宙从何时、何处诞生?如何诞生?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从数学上说,就像是把物质往反方向推导,就像是反转一个星系的演化,就像是把牙膏塞回软管里。对宇宙起源的推测,源于对星系的后退的发现。也就是说,宇宙正在膨胀!空间就像是正在被吹大的气球,或者是平底锅上胀起的面包。当空间膨胀的时候,星系就会如同浑圆气球上涂绘的斑点,或是面包上点缀的葡萄干,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有趣的是,爱因斯坦早在20世纪初就预言了宇宙这种奇怪的行为,并将其以广义相对论的方程形式表达出来。这些方程看起来坚信宇宙就像正在发酵膨胀的面团。这结果太古怪、太出人意料了,爱因斯坦拒绝接受。因此,他给方程式增加了一项完全没有必要的常数,想要避免再得出那样的结果,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掺杂了数学的简单优雅。后来当埃德温·哈勃宣布宇宙的确正在膨胀的时候,爱因斯坦立刻冲到威尔逊山天文台借用哈勃的望远镜观探星空。据说当时在山上,有人对爱因斯坦的妻子艾尔莎解释说,这台英寸(厘米)口径的巨型望远镜是用来确定宇宙的结构的。“好吧,好吧,”艾尔莎回应道,“这件事我丈夫在一个旧信封的背面就做到了。”在威尔逊山天文台上看到的东西给爱因斯坦留下了深刻印象,最终他从自己的方程中去掉了那个突兀的常数项。他说,这个常数是他这一生中所犯的最大的错误。如果星系正在四散飞远,那么它们曾经一定靠得很近。如果我们倒过来播放这部电影,就会看到星系从四面八方聚合,彼此加速靠拢。它们会腾出无尽的虚空,挤碎所有的恒星,就像用手攥住一把潮湿的沙子。星星挤压着星星,物质碰撞着物质,宇宙的密度大得吓人。电影会在一片纯净能量爆发出的令人目眩的剧烈光芒中结尾。无尽,非凡,初生的宇宙之神,火神,这就是万物之初。根据众所周知的物理学定律,现代宇宙学家可以轻松推算出宇宙在不同历史阶段的每个瞬间的状态。利用这些计算,我们现在还可以把这部电影再倒回来。宇宙诞生于亿年前的剧烈光芒,那来自无限致密的纯粹能量之种,是原初的创世火球。这种子不单存在于某一个地方,它无所不在。虚空在宇宙开始膨胀之时自我创生。就在百万兆分之一的百万兆分之一的百万兆分之一的千万分之一秒之后,基本粒子——这里指夸克和电子——闪现跳跃在辐射背景中,破损重组,破损再重组,形成宇宙创生之初的原始材料,造物的过程挣扎着开始了。造物之初的百万分之一秒之后,夸克跳起三人之舞,质子和中子出现了。又过了千分之一秒,质子和中子开始彼此黏合,成为轻元素的原子核。物质和反物质彼此湮灭,在自我毁灭的狂乱中纵情狂欢。只有中微子的洪流涌向未来。时光飞逝,宇宙冷却,原子形成。之后星系也出现了,再之后是恒星。类星体就像明亮的灯塔闪耀在星系的核心。空间继续膨胀。上帝发出第一声“哈”的几十亿年之后,宇宙开始看起来有点像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了,尽管这时距离太阳系从银河系遍布尘埃的凌乱角落里形成还有80亿年。那个时候,造物主刚刚发出他的第五声笑(据多利亚和莱诺维茨翻译的神话所言)。甜美而忧伤的歌声再度响起,造物才刚开始,冬季已在角落潜藏。※不久以前,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绝望于永远也不能探知在宇宙诞生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宇宙历史上那个特殊的时刻,他们的方程式就像冲天火箭一样无限发散。宇宙的密度和温度的数值无限地增加,成为数学上不可攀登甚至难以观望的高山。空间和时间坍缩在一个无限小的奇点中,数字如同越缩越窄、越来越深的无底洞般持续减小,直到对它的计算方法成为一根太长太细、难以追寻的丝线。这就像我所居住的小城中的一条街。当地历史学家说,这条街拆掉路面就变回了曾经的泥泞道路,再往前追溯就是一条小径,再之前这里只有攀爬上树的松鼠的痕迹。以数学方式追踪宇宙到万物之初,就像是沿着这条街追寻,最终发现自己除了爬上了那棵树之外无路可走。是什么造成了大爆炸?这个问题如果不是毫无意义的话,就一定非常棘手。宇宙创生是无中生有,这似乎违背了物质和能量的守恒定律。但是,物理学家也只能耸耸肩说,事实就是那样,然后就再也没办法解释更多了。当然,对造物主而言,那就如同一声轻笑或是一天的工作那样容易理解。后来,新一代的年轻宇宙学家在推测万物之初的时候,变得越发地大胆,并得以从他们的方程式中瞥见宇宙诞生之前的世界。他们借助了最近的有关物质在高温环境下的行为的发现。他们调整了关于空间和时间的理论,引导我们重新了解夸克和中微子、难以捉摸的W和Z0粒子,以及其他组成宇宙模块的亚原子基本粒子。所有这些知识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惊人的预测:我们的宇宙,这个诞生于亿年前的能量和物质辐射所形成的火球中的宇宙,也许只是众多宇宙的其中之一。宇宙可能就像更大的超空间与超时间基质中的泡沫一样沸腾,它随着超空间中的量子扰动而爆发。恒星和星系的正能量,与引力势能的负能量相互平衡,造物的所有泡泡相加却等于零。我们的宇宙是从虚无中爆发而不违反物理定律的泡沫,是包裹着我们的空间、我们的时间、我们的银河和它无穷无尽的星系兄弟的泡沫。如果做出这些计算的“魔术师”所言不虚,那么这些宇宙存在于全部的时间中,而我们群星闪耀的夜空只不过是一颗还在不断自我创造的星系泡沫的内部。如果这些内容让你觉得头晕目眩,那我要恭喜你了。烧脑,是所有伟大科学的基本要求。在哥白尼发现地球只是众多行星之一的时候,在牛顿告诉我们太阳只是一颗恒星的时候,在哈勃证明了旋涡星云就是另一个银河系的时候,他们的大脑也会因剧烈运作而眩晕。《天空和望远镜》杂志的高级编辑艾伦·麦克罗伯特写道:“无论自然的属性是什么,在我们耐心调查之前,我们所见的都不如还未曾发现的景象更丰富。我们发现,自然从来不吝惜它的广博与丰饶。”上帝的“哈哈哈”并非低声窃笑,他在毫不遮掩地捧腹大笑。※如果草地鹨甜美又忧伤的歌声将我们的思绪引回创世之初,引回宇宙那个甜美又忧伤的季节的开端,那么红翼鸫的刺耳呼唤就是超级空间中隐藏的声音,虚无空灵,随意起伏,超越了万物初始的时空界限。在我新英格兰的居所附近,红翼鸫是最先到来的鸟类。它们早就来了,在春天之前,在讨厌的卷心菜之前,在柔弱的柳树之前,在卷曲的蕨类植物之前,在草地鹨之前。而今年,红翼鸫比往年来得还要早。2月的第二个星期,它们就出现在了我家附近。我听到它们站在水塘边高高的橡树上大声聒噪,假装善于交际。很快,它们会沿着溪流找到更矮小的树木,用刺耳的叫声互相防范,保护各自的水源不被侵犯。乌鸦活跃起来了!整个漫长的冬天里,乌鸦都占据着自己的栖身之地。现在,它们呱呱喧嚷着、盘旋着、抗议着突然到来的红翼鸫的侵占。专横的红翼鸫,栖息在它们各自的树梢上,完全忽视了乌鸦的不满。红翼鸫是一种冷漠的、傲慢的鸟类,身上唯一的光彩之处就是它的双翼的颜色。它的嘶鸣声尖锐得可以锯断木头。它的红翼是它在旷野中的声音,披挂着骆驼的毛发,啄食着蝗虫与蜂蜜。我们原谅它的一切。我们原谅它,因为它是万物之初的开始,它是一切之前的开始。它最先到达,有时赶在冬天风雪退去之前,有时赶在春天甜美而忧伤的气息之前。从它的嘴里,泡沫状的宇宙开始诞生,超越甜美,超越忧伤,超越物理学家的方程式的跌宕起伏。这就是万物之初。在上帝发出第七声笑的时候(我仍然跟着多利亚和莱诺维茨笑)——他看了看这一切,像只鸟一样飞去了。6?古老的光辉起初……地是空虚混沌的。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在创世的最初,亚原子的粒子对抗着背景辐射,闪烁不定。宇宙是煮沸的物质和能量的火球。宇宙诞生1秒钟之后,温度下降到亿摄氏度,物质的创造停止了。质子、电子和中子,在光的海洋中舞蹈,直到宇宙盈满了炫目的辐射。万年过去了,宇宙冷却到可以使带电粒子抵抗辐射能量的压力,抵抗大分裂。电子连接原子核,形成了原子。宇宙中的烈性酒诞生了,主要是以氢和氦的形式存在。这些原子很轻,可以肯定,气球用它们装满就可以飘上天。但是现在,宇宙已经打下了基础,具备了建造世界的原子物质。光的统治减弱了,宇宙开始变得透明。但是,我们还要用一个章节描述一种古老的光辉。在接下来的10亿年中的某个时刻,星系开始形成,再用不了多久,类星体就会出现。※我今天在邮箱里收到一位朋友从报纸上摘抄的一首诗。这首诗描写了牧师带来的天主教教育可能产生的影响。诗歌的结尾有几行乔伊斯式的句子:“他们用恐惧和强迫,冲洗了我们灵魂深处的罪恶,上帝的神圣珩鸟,哭泣着飞入高原的雨中,那里是仅存的圣地。”朋友随诗附上了一张字条,上面问我:“你的珩鸟是不是也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我的珩鸟发生了什么事,但它肯定已经冲破了牢笼。大部分珩鸟都是生活在岸边的鹬鸟类,但是高原珩鸟并非如此。它们在高海拔的荒原和沼泽上安家,在山坡的旷野和坑洼的草甸上筑巢。它们的声音像是风的呼哨声,即使在夜晚也清晰可闻。这是一种害羞的鸟。它有着干草的颜色。不经意间,会听到它强烈的、空气中的柔软泡泡般的鸣叫。我的一本鸟类手册上说:“在它们迁徙期间,人们会清晰地听到,这些长途跋涉超越人类视觉极限的鸟类歌唱时的甜美音调。”如果诗人想要寻找逃亡的上帝的象征,没有什么是比高原珩鸟更好的选择了。我说不清自己青年时代的上帝何时逃进了高原的雨季。他不受我的灵魂驱动。他的逃离也不是我的老师们的过错。在我大学毕业前,我曾真切地感受到上帝的面容离我很近,那是一段充满信仰的时期,但在大学毕业后不久,我遭遇了信仰的危机。作为大学生,又作为一名天主教徒,我度过了一段令人兴奋的时光。在学校中,我们阅读法国天主教作家的著作:贝尔纳诺斯、布洛伊、佩吉、莫里亚克、马里顿和德日进。我们也读英国作家的作品:G.K.切斯特顿、格雷厄姆·格林、伊夫林·沃,还有霍普金斯。我们还读西格里德·温塞特和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神圣的珩鸟在每一页纸上跳跃,成群地伸展双翼,扑棱着翅膀制造骚动,淹没了它们尖细的、充满怀疑的窃窃私语。艾米莉·狄金森把希望叫作“有羽毛的东西”。珩鸟就是我们的希望,是信仰,是慈爱。后来的某天,我一觉醒来,我的珩鸟已经不见了。屋顶上一只嘲鸫正在唱着动听的歌,但是珩鸟已经回到了高原,无影无踪。我投向科学书籍,忙着自己的人生事业。但有些东西已经失去了——“有羽毛的东西”。上帝缺席的时候,我试图创造出鸟类学的神学。我聆听冬天里山雀的双音节叫声,品味春天里草地鹨的甜美又忧伤的歌喉。我等待正午时画眉鸟婉转的咏叹调,也期盼黄昏里喧鸻的刺耳尖鸣。但是,神圣的珩鸟仍然在高原上和风雨同行。有时我的内心深知,它已经一去不回了。在夜晚最黑暗的时候,在星光下,我听到那干涩的啼鸣。那是风声还是珩鸟在屋后的小山上徘徊?我看不见珩鸟,因为它有着干草色的外表和风声般的啾鸣。19世纪鸟类学家法兰克·查普曼这样记录高原珩鸟:“在一片草场上策马而行,只匆匆一瞥,根本无法察觉一只珩鸟的踪影。但若仔细搜寻,认真探查,总会发现潜藏其中的珩鸟其实并不在少数。”而上帝,也像珩鸟一样隐藏在干草、雨水和夜晚最暗的星光中。※用后院的望远镜就能看见类星体3C。我用我的14英寸(约35.6厘米)口径的望远镜看到过它。如果不查看星图,我永远不会得知我看到的究竟是什么。类星体3C看起来和任何一颗暗弱的蓝色恒星一样,处在我所使用的望远镜的观测极限。3C看起来就像室女座成千上万的、暗淡的十三星等的恒星中的任何一颗。为了找到它,我将我的望远镜指向明亮的室女座恒星太微左垣二,然后向西北方扫过几度,直到视场中出现与星图上的位置相吻合的那颗星。太微左垣二距离我们35光年远,按照宇宙的尺度来说,它是我们银河系的邻居。比它距我们更近的恒星只有二三百颗,它们当中大部分都很渺小,而且暗弱,甚至无法用我的14英寸望远镜观测到。类星体3C距离我们15亿光年远,比太微左垣二要远1亿倍,远在银河系所有恒星之外,远在其他数以亿计的可见星系之外。类星体3C距我们15亿光年,它的光来自15亿年前。望远镜里这个寻常的小亮点是我目睹过的最接近宇宙诞生之初的东西。这个蓝色小光点,是我对宇宙创生之后令人目眩的光辉的匆忙一瞥。自然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回顾早期宇宙的方法。光线从遥远光源来到地球需要时间。当天文学家通过他们的望远镜看到遥远的天体,他们就正在回溯历史。恒星几光年远,星系数百万光年远,而类星体离我们几十亿光年远。我们靠类星体可以回溯几十亿年的时光。类星体是目前我们可以观测到的最遥远的天体。3C的光是迄今为止进入我眼中的最古老的光。※年,加州理工学院的马尔滕·施密特首次发现了类星体。施密特捕捉到了照片底片上类似恒星的天体的光谱,光谱中大量射电能量的发射吸引了天文学家们的注意。这些天体被称为“类似恒星的射电源天体”,简称“类星体”。它们的光谱非常奇怪,与其他任何恒星的光谱都有所不同,光谱的颜色与任何已知物质的辐射形式都无法匹配。天文学家对此十分困惑。后来,灵光乍现的施密特在神秘的光谱中认出氢原子光谱的伪装特征,典型的氢辐射波长已经朝着光谱的红端(长波方向)急剧移动了!只有多普勒效应会造成波长变长,即光源和观测者之间的分离运动导致了光的波长的延伸。如果所有这些天体都在后退着远离我们,那一定是因为它们受到了宇宙整体膨胀的影响。光谱上罕见的巨大红移提醒了施密特,这些天体离我们特别遥远,比之前观测过的所有天体都更远。如果宇宙均匀地膨胀,那么遥远天体的星光的红移程度,与该天体到我们的距离成正比。3C曾经被施密特考虑当作射电源。它的红移对应着每秒40千米的后退速度,是光速的16%。3C和施密特其他样本中的类星体显然相距我们数十亿光年之远,比如今可见的最远的星系还遥远。它们的光从宇宙诞生之初就开始向我们奔来。但是类星体比遥远的星系要明亮闪耀得多,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在自己14英寸的小望远镜里看到这些自宇宙初期就开始燃烧的火炬。这些跨越亘古向我们招手的物体,这些用对远古纪元的惊艳一瞥引诱我们的物体,究竟是什么呢?从它们闪烁的光芒中,天文学家可以推断出类星体的尺寸是非常小的,可能还没有我们的太阳系大。可它们却又比整个银河系还要明亮0倍,它的光辉可以掩盖百亿个太阳的光芒。有些天文学家不愿意相信这么小的东西内里却能爆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他们希望证明类星体其实就在我们附近,这样就不需要相信类星体真能明亮至此了。不过,如果类星体真的离我们很近且不受宇宙膨胀的影响,那又是什么造成了它们光谱的剧烈红移呢?现在类星体的宇宙学距离几乎得到了广泛接受,但至今还没有人知道这些奇怪的来自宇宙创世之初的神秘旅行者的本质是什么。如今越来越多的人达成共识,认为类星体其实是非常遥远的星系的明亮核心。也许在恒星密集的星系中心区域,引发了连锁的超新星爆发。但由于星系本身太过遥远,所以我们完全看不到。更有可能,它们是年轻星系的核心,其中心是猛烈吞噬周围物质的超大质量黑洞。由于黑洞强大的引力,周围物质在快速落向黑洞的过程中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使得类星体成为宇宙中最耀眼的天体。巡天观测已经证明,类星体的数量随着距离的增加而增加。显然,这些天体在宇宙的早期比在今天更常见。如果类星体的黑洞模型是正确的,那么在年轻星系的演化过程中,有一个典型的阶段就是形成大质量的中心黑洞。恒星坠入这些巨大的宇宙深坑,就像水流回旋着被冲入下水道,速度逐渐增加,直到接近光速,在所有波段以辐射的形式释放出丰富的能量。数百万的恒星坠入宇宙黑洞那大张着的深渊巨口。这些星系初生时所承受的剧烈痉挛现在大多已经平息下来了,包括我们的银河系在内,它们现在以一种更为平静的方式存在着。原始宇宙中,类星体不仅比现在数量更多,也更加明亮。我们甚至可以嫉妒当时更加璀璨的夜空。那时候星系之间比现在靠得更紧密,在炽热的蓝色恒星的光芒下灼烧。在那些硕大光轮的中心,物质流进黑洞,被引力拉扯成令人难以置信的密度,永远坠入黑暗——恒星、行星、卫星、雨和风,全部无法逃离,一去不回。流入黑洞的物质释放出巨大的能量,滋长了星系的核心,让它们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光芒,掩盖了天空中其他的星光。宇宙闪耀着光的信标,这是光明的时代。※在大型大视场望远镜为夜空拍摄的单张照片上,可能容纳着多达20万颗疑似恒星的光点。也许它们当中的几百个就是类星体。这些隐藏在众星之间闪耀得怪异的天体,就像躲藏在干草中的珩鸟。它们低频的氢辐射混淆在星光中,就像珩鸟的歌声藏在风里。如果亿年前的地球上有人类存在——如果那时有地球的话——他们就会目睹类星体在夜空中的各个角落燃烧,散发出足以致盲的光亮。我们的银河系的核心是什么样子呢?过去也曾经是类星体吗?如果是这样,那么它的光芒就也曾击倒了我们,晃动了芦苇,压弯了干草,比0个太阳更耀眼。它看起来会像天上的玉石,像纯净剔透的水晶。恒星只能隐没在它的光辉里,昴星团的迷人微笑不再甜美,巨人猎户座在它面前也只能自惭形秽。圣保罗被锤击炼钢炉所迸出的火花撞击到地面上,圣约翰目视它在盛夏炽烈阳光下燃烧,葡萄牙的特蕾莎女王沐浴着绚丽夺目的华美光芒。看起来,神秘主义者们直观地体验到了创造的光彩。现在,它们一去不回了。那种古老的光辉,数十亿年前年轻宇宙中那种纯净光芒的洪流,都一去不回了。当我决定找寻3C这个相对近一些,又是我们天空中最亮的类星体的时候,我等待了一个星期,盼来了无月夜;又等了一个星期,盼来了晴夜。我希望室女座尽可能地高出地平线,这意味着我要在寒冷的2月的夜晚等到黎明。几个星期的等待似乎并非没有理智。我所追寻的暗光,在类星体逐渐远离地球的情况下,已经在宇宙中朝着我行进了几十亿年。当进入我的望远镜的光离开3C的时候,地球上还只有海洋中浮游的单细胞微生物。这些没有进化出双眼的生物看不见年轻银河系的璀璨,也看不见无数装点夜空的燃烧着的巨大蓝色恒星。我沿着北斗七星移动望远镜,让它向着大角星画出弧形,直到能窥视到角宿一。角宿一是室女座最明亮的恒星,是引领我找到类星体的信标。我屏住呼吸徒手操作,并不使用旋钮,小心翼翼地移动望远镜,从角宿一挪向太微左垣二,挪向黑暗,跟随着星图的指引穿过零星的暗星。最终,3C悄悄溜进我的视野,谨慎小心,隐姓埋名,穿越光年的距离,把创世之初的光辉压缩为暗房里的一个小光点。就像一只鸟儿在高地的雨水中哭泣,微弱、遥远。在我见到这个类星体的时候,天空开始变亮,类星体几乎即刻就要消逝在太阳的光辉里。我想起《瓦尔登湖》的最后一段话:“使双眼视而不见的光亮,对我们来说就是黑暗。当我们清醒时,曙光才会破晓。来日方长。”7?蛇与阶梯类星体,最遥远的可见天体,在它们光谱中展现了熟悉的氢的特征。在猎户座恒星之间的尘埃和气体云里,天文学家已经探测到泄露天机的碳、氧、氮、硫和硅的辐射。在星际空间的稀薄环境里,他们还发现了水、氨、乙炔、乙醇以及地球上常见的许多其他分子。看起来,宇宙在建筑材料方面是公平的。星系和恒星、行星和卫星、细菌和蓝鲸,它们全都只不过是92种元素的不同排列。给我92种元素,我能创造一个宇宙。无处不在的氢,冷漠淡薄的氦,令人恐惧的硼,内涵深刻的碳,行为放荡的氧,忠诚可靠的铁,神秘莫测的磷,另类新潮的氙,自以为是的锡,左右逢源的汞,动作迟缓的铅……如果你愿意,想象一下,有一间储存着92种元素的化学储藏室。拔掉软木塞子,打开阀门,倾倒那些小盒子与小罐子,看看会发生什么。能量释放,能量吸收。原子相互连接形成分子。简单的分子重新组装起来形成复杂的分子。火花、闪烁、烟火、光芒。化学元素的暴乱。常见的和不常见的组合。这些是掌控秩序的狂怒的元素。这些是对生命充满热情的元素。元素的意义,比我们双眼能看到的更多。铷是银色的,它的盐燃烧时却是深红色的;钙调节着心跳,在我们的身体中基本储存于两个地方:牙齿和骨骼;我的每一口呼吸都吸入了氮,它构成了蛋白质的主干,也是TNT炸药的主要制作材料;砷会杀死你,但它的某些化合物却是药物;懒惰的氩做什么都显得毫无用处,可如果取一个惰性的气态氩的原子,再让它撞上一个额外的质子与一个额外的电子,就能得到固体状态的活跃的钾;地壳中所含的钾的自然放射性,推动了物种的基因突变,驱动了生物的进化。为什么哲学家吝啬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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