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园散文三题听听桃花富阳这张纸渴望尚
(总第二十六期)
发刊词
浙东,位于地球的东方,濒临东海和太平洋,中国浙江省的东部。浙东,不仅仅是地理概念,更是文学理念。
古代有个浙东学派,或称浙东学术,是中国传统学术的一个派别,源起于宋代,发达于明清时期。它继承、发展了浙东学术史上的优良传统,不守门户之见,博纳兼容,贵专家之学,富创新精神,倡导“经世致用”,主张学术研究要为社会服务。
浙东文学,是有鲜明地域特色的当代浙江东部的文学现象,回首以承接薪火,创新以烛照未来,致力于国民和自我精神的探索,致力于各种艺术手法的融会贯通,努力构建中国文坛的独特存在。本 这注定是一个唱赞歌和听赞歌的季节。
听听,谁在云天下的桃林里,清了清嗓子,长吟一句——面对桃林,春暖花开。此番套用名人诗句,竟面不改色心不跳。不过用在这里,还行。
一
“万亩”在我的想象空间里,是数千万亿的朵瓣蕊叶,挤挤挨挨密密匝匝地嘤嗡成一片海。浮云飘,腾轻雾,起风了,浩瀚的花海,在半山村摇过去荡回来,连绵回旋,奔涌而去。那气势!
真正站在万亩桃林里,我的眼前,没有海。
它化为轻纱,浮在半山区依偎峰峦了;它变成珠串玉佩,缀在山野的衣襟上了;它还绕成丝带,盘住山间小路曲折蜿蜒, 绕出一团粉雾随云飘走,仿佛找到主了;或者在山林边缘躲躲闪闪,羞得不行,倏然间,扶摇直上顺风悠旋,离天很近了……
二
万亩桃林,原来是以这种方式展露和铺排,春天的格局原来可以这样设计布局。不一定非得是“海”才是磅礴,非得是“大舞台”才叫壮观。
大自然的沉静和机巧,岂是我等平俗之辈所能品量。
而我,一听“万亩”,只想到海。
我们使用广场、大美、覆盖、格局等这些概念太过频繁。还有,我们已经适应于扮演。
我们在城市风景区栽一株桃,旁边种一株柳,缀一道名胜“项链”出来。可谓春光漫漫几重秀,一株桃花一株柳。美则美矣,但那桃花不是桃,是演员。看她,扮笑颜,扮芬芳。和柳树扮演你侬我侬恩恩爱爱。但经年累月,作为桃,她孤独于尘世,自怜于清凄。哪有半山村土生土长桃花们的顺心如意,肆意灵动,相伴成趣?三三两两,排排行行,或小众扎堆,或三五成群,接地气,沐旭日,听山风,览云天。
她们不谙“平台”,她们不屑“造势”,因为她们没有演出任务,她们叫桃花。
什么是演出?柴门农妇待来客,洒扫院落,圈好鸡鸭猪狗,沏山茶,斟土酒,端几碗农家荤素,足矣。但如非要在八仙桌上插瓶玫瑰,场院门口铺红地毯,那就是演出。
再比如,在一个聘任仪式上,一片美辞滔滔。言者说“今天丽日高照,惠风和畅”。小说家汪曾祺在旁立即说:“请改成今天天气不错。”又曰“在场莘莘学子,一代俊彦……”汪先生说:“请改成在场学生们也挺好。”这样的“同声翻译”幽默至极。意思很明确,不要随意“扮演”文化。口头表达随意 。故作艰涩未必“文化”。讲大家都懂的大白话,也是文化。
在这个“大师”“泰斗”产量比较高的年代,有人确信,一些难度很大的角色是可以扮演的。于是兴趣盎然,扮演器宇轩昂顶天立地,扮演峨冠博带学富五车,扮演深沉又扮演天真,扮演幸福也扮演悲苦。
什么时候,我们遵从自然,崇尚天性,不演出,就好了。
三
四下幽静。仿佛听见窃窃絮语。我断定,桃林里,肯定有属于她们自己的细语轻笑甚至叹息。阳光灿烂或者轻风片雨之时,桃林里温润细碎的声息不断。
她们的生命历程,有许多值得言说的东西。这是用无数寂寞和等待换来的。
蛰伏漫长酷冷的一冬,始终期待着苏醒,伸展,孕芽,含苞,绽放。冬夜霜重时分,无数伸向天空的枯枝膀臂,在渴望迎接春天。深抵地心的黑褐色泥土里,包藏着多少密集而有效的春天信息啊。飘荡在黑暗里的无形码,一个又一个,隐秘的呼号那么清晰而悠长,全被无一遗漏接收了。
喜光喜温喜肥沃,是她们的生命习性。所以,在深土里守护自己的根系,在寒冬蓄养好养分,明媚的晨光中她们竖起耳朵,等待春天的“叫早”。然后梳妆洗理,渐次开启迎春的笑靥。
无需行政法规,无须文件下达,没有讨论和提案,也不用到朋友圈广而告之或者“摇一摇”。她们只遵从天地自然的法规指令。
自觉。是春天使者的使命。忠诚。就是严守季节生命节律。
桃之心语,桃之心率也。坚强有力,节奏饱满。否则,何以输送出充盈丰沛的血液,浇灌出树干刚劲,枝叶丰盈,苞蕾结实,花朵丰硕?
烂漫,得益于烂漫的原则。
盛开,取决于盛开的纪律。
看桃花,其实也是听桃花。世间绝响,无异天籁。
四
眼下,半山万亩桃林,执意要为春天举行一个美丽盛典。
感恩天时地利,感恩生命轮回。
仿佛是一个庞大的乐队,每一树桃花都摆出提琴手的架势,枝丫横陈是它们的长笛黑管和萨克斯,甚至还有的敲着架子鼓,为优雅起舞的桃花仙子伴奏。每一枚音符,都像蜜蜂般穿梭来回,盘旋,俯冲,追逐花海。
沃土,春风,飞鸟,溪泉,都在聆听。因为同属季节。
严寒,酷暑,阳光,雨露,都是客串,因为息息相关。
她们的狂欢只有自己听得见。因为 热闹已经满满。
那千万条枝花蕾密布,恰是千万挂翘天鞭炮。只等春光引信的点燃,一瞬间,粉瓣飞洒,绯云迸裂,引爆大千世界的万籁俱寂。
自然世界,崇尚无言。
文学,也是无言。记得少年时代看的 篇短篇小说是肖平的《三月雪》。贯穿小说主线的“三月雪”,是一种生长在北方山地的山花。粉白,细碎,春来时发出淡淡的幽香。我记得里面有个情节,一位年轻的女战士每当黄昏来时,在窗口低唱:
在北方,
广漠的平原上,
年轻的姑娘背着枪,
献一束鲜花,
给死去的娘。
北方。黄昏。姑娘。花束。远走的娘……极为寻常的画面,极为简洁的文字。
如今的人也许会问,肖平何许人?当年文坛的几排几座?落座主席台还是嘉宾席?
岁月无声。出奇安静。
但是,它让一位文学爱好者半个多世纪之后,身在江南三月风吹桃林花纷飞之际,突然想起《三月雪》这部小说,想起作者名字,并且毫不费力地背出里面的章节。
安静。文学的生命力。
所以司马迁安静。曹雪芹安静。列夫·托尔斯泰也很安静。年10月28日离家出走的托氏,二十多天后逝世于那个叫做阿斯塔波沃的小车站。身后的风雪世界一片迷茫。在他 栖身的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森林里,没有他的墓碑和十字架。他拒绝喧哗。
人世间最巨大的轰鸣是安静。
五
在富阳新登这座千年古镇,万亩桃花虽为一景,更有如同桃花般芬芳久远的古镇遗韵。
承载千百年厚重粗粝的古城墙,沉重如磐。倏一抬头,却看见砖墙缝隙芳草萋萋,新绿娇翠,沐浴天光;
在新登中学的古景“圣园”里,阳光披覆的碑林前,黑白分明的“金石可镂”四个大字,让人心神皆震,如硾重击;
“三院士”纪念馆里,周廷儒、周廷冲、黄翠芬三位科学家,奋斗终身报效国家的事迹感人至深。但他们在世时鲜为人知。站在雕像前,他们宽厚地对我微笑,睿智而深邃的瞳仁里,写满宁静淡泊。
还有细雨湿润的青石板路,古藤缠绕的千年古道,舒缓漫流的古城河流水,古色古香的巷子街口……
谁又能说,它们不是根植于新登古镇这块历史沃土中的另一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无言,笑对春风。
告别半山村,我被一片桃树堵住去路。这面坡的桃树特别硕壮。花朵浓郁绵密得让人喘不过气。我无退路。在花团锦簇围追堵截中甘愿投降,幸福被俘。任由旁逸斜出的枝杈们,举起粉红粉白温柔枪管,直抵我空乏落寞的灵魂。
赞歌戛然而止。我怕我的赞美,配不上桃花。
躁动不安的现实里,如何做到,既保持耳畔的清静,又在心灵掀起波澜?
胸臆郁结时,思绪纷乱间,游走山野,清逸萦绕,风烟俱净,听听桃花。
(原载《人民日报》年5月9日图片选自网络)
富阳这张纸
去造纸之乡就为看张纸。这纸长得逶迤。从魏晋铺到今,一直铺展到山乡毛竹园,铺进年底富阳湖源乡新二村的纸作坊。
一
作坊是老式砖楼,墙体潮迹斑驳,因放各种传统造纸装置而显拥挤,简陋。让人想起早先乡间产房。陈旧,凌乱,不那么敞亮。且蕴有某种痛感。我想,这是元书纸的娩出地。生命的降生,意味着挣扎。
元书纸,富阳自宋代起名扬天下的经典品牌。利用江南取之不尽的毛竹资源,是历代富阳工匠的智慧结晶。
“京都状元富阳纸,十件元书考进士”。一件,就是八千张,十件,八万张。学养功名就是这样用纸喂出来的。当然,人类历史的灿烂文化也是同法哺养。
一张纸的祖先,千年后徐徐展现。
竹园砍下毛竹(当年的嫩毛竹)——削皮甩打发酵洗涤后截成五等分——缚成二十斤左右小捆——在灰浆池中用石灰水腌过——在皮镬旁堆放十多个小时用石灰附着均匀——移入皮镬按层竖列,依次加高,注入清水加热连续烧煮五昼夜——取出重新缚扎纸料放入清水中八至十五天以免灰尘爆结竹料上——前后用掼跌法用力去除腐质,使纤维纯净——八次翻滩漂洗后起滩,放入桶内用液体淋浸,任其发酵七八昼夜——投送料池,漂洗洁净,放出污水更换清水浸泡十至十五天。直至水色转红变黑,则纤维渐达霉烂柔软如棉,随时可取做造纸之用。
读读这些后续工序:沤、煮、捣、抄、焐……哪一个字,是可以发音轻浮,淡写轻描,随意吟哼的?
就说这个“抄”字。造纸中技术难度 的一道工序。它讲究“入水浅,出水缓”。
浅,才能让纸浆纤维匀细浮于纸槽平面,免去纸张粗糙,做到厚薄均匀。
缓,是纸槽出水的 拿捏技巧。完成这一动作的要领,在于操作者弯腰和提捞的角度。轻到什么程度,缓在什么方位,全仗着腰肌和臂力的分寸感。
我试了一下。一百多斤的纸槽工具拿在手里,翻进水里捞(纸浆)上来。什么分寸角度啊,我压根就提不起来。不堪重负半途而废。
我问师傅,这动作你一天做几次?
回答:三千五百次。
且不论在最寒冷的冬季,双手被冷水浸泡得僵冷麻木,也不说常年的水质腐蚀侵害皮肤。经年累月,从不间断。
弯腰,是个很具仪式感的姿势。可用于膜拜,感恩,祝福。眼前它与元书纸操作动作相仿,更像是祈愿。
元书纸目前面临生产场地减少,工作环境落后,利润微薄,后继乏人,购买者少等困境。尽管富阳元书纸工艺,已被国务院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竹纸文化的传承,不啻是一场远路迢迢,步履维艰的文化朝圣。
纸作坊那躬身起伏的造型,像极了朝圣路上风餐露宿三步一拜一叩首的虔诚身影。
朴实的工匠说不出传承、膜拜这样的词语。他们的理解很朴实:重要文献没有好纸记载是流传不下去的。一张普通纸几十年后就成了粉末。而富阳的元书纸,是要传千年的。我们一定要做一张和古时一样好的纸。
年岁末这一刻,我在湖源乡新二村这小小的造纸作坊,看见这位已经做了二十九年元书纸的李文龙师傅,面对纸槽,面对着岁月,面对遥无边际的元书纸之路,在一次次义无反顾,竭尽全力,向着三千五百的数目,弯腰,弯腰,弯腰。
我愧恧不安。
作为文字工作者,在文学探寻之路上,我何曾如此谦卑躬身?洋洋洒洒挥毫涂抹之间,我何曾珍惜过笔下纸——被砍被削,截段成片,捣成泥,搅成糊,熬成浆,浸冰水,烤煏笼……的这张纸!
我还有什么资格,在这纸上称颂“不朽盛世,经国大业”,诠释“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或无病呻吟,孤芳自赏,忸怩作态,浮艳于世?
敬仰文化。先须敬纸。
元书纸。淡米色,柔如棉,纸面毛茸,帘纹明显。竹香缱绻,清芬暗逸。凝视久矣,恍觉纸间有身姿如弓,形影迷离,倏尔消失。
夜灯下,铺平这张元书纸。满目玉白,一纸沧海。
二
看过元书纸的第二天。来到永安山滑翔训练基地。
这回,富阳赐我一页“巨纸”。让我借滑翔伞在此起飞,去空中蘸云为墨,书写心绪。
飞机谁都坐过,可机舱外面谁坐过?滑翔可补这一课。而永安山是那么理想的滑翔场地。在这风景秀美有“浙江小庐山”之称的开阔地带,不虑年龄,不忌胆怯,我想飞。
手机铃响,家人问归期,我说此刻不归。我要去一趟天上。听着就像要去一趟超市。
教练帮我系上滑翔安全装置,然后指挥一阵紧跑。借助惯性腾空扶摇直上。片刻后,已在空中。
一种初到人世的感觉。首先惊异的是,周围那一世界的人呢?
怎么只听见自己的呼吸?风总该有吧!但是没有。风也就在 耍耍威风,干些推倒房屋,拔起大树,卷走广告牌的营生。在这高阔的云天,风再狂傲也只是泥牛入海。文学作品描写人在高处总是让“呼呼的风声灌满双耳”。其实那是公式化概念。世间很多公用的东西都旧了。
那种宽广,静谧和安然,还有与地面的距离感,逍遥感,奇异感在提醒,平生 次,我的脚踏踏实实踩在了天上。
在这“纸上”,我怎么书写?
教练说,许多人到空中摆POSE,高喊,唱歌,大笑。因为做回“天上秀”不容易。有的事先准备好动作台词。连自拍杆的角度都定得精确无误。
我笑了。我只想轻松不想受累,只想盘旋不想盘算。如果机变灵活到连天都算计,那我去天上干什么?
摆个POSE“拥抱”天空?一伸双臂就明白。螳臂挡车已被嗤笑,蚁臂拥天更是离奇。从来都是天宇拥抱人类,倾洒阳光雨露养育 。面对浩瀚天穹飘渺云海,人类哪有资格让天公投怀送抱!
向天呼喊?有些话没机会跟人说,想跟天说,也是常理。但是,跟天诉说,还用得着语言?遁入云端,叩响天门,心有其意,苍天有知。天光云波间,天韵如梵音。妙雅清澈,飘逸回荡。这天籁之美,岂是杂念俗举小呼大喊所能企及!
视野在哪?除了一望无际什么都看不见。在无垠面前,平时那点视野真不算什么!所谓目光高远,犀利,那是离苍茫太远。苍茫这个词,就好在让你失重,失聪,失方位感。不再自觉魁梧高大,掷地有声。人在天边,微如粒尘,淡若点芥,轻似鸿毛。
曾无数次描绘晴空万里,阳光灿烂,还有流云飞鸟,雷鸣闪电,雨幕雪帘。晨霭晚霞……
虚妄得很。都不及云天无痕,尽得风流。
天的宏观不在于描绘。这世界最不缺的就是描绘。
真正的伟岸,在于大象无形。大音希声。这八个字,今天总算读准发音。永安山的一页天空,足够我书写此生对大自然的敬畏,敬仰。
三
出产好纸的地方,书写天赋与生俱来。
我来到富阳市江滨西大道号“公望美术馆”,那是富阳的文化大手笔和艺术殿堂。
路过展厅时,我面对一个细节。一堵布满竹节形状的墙体。那灰色墙面清晰却又朦胧,貌似粗犷实为精致。枝枝节节那么具体。甚至连竹身的疵点斑色,鞘节边的疤痕细缝,都那么逼真。
仿佛置身在山里,在风中,在溪边,在村头。墙体幻化成乡村的竹海。春夏新绿繁茂,秋冬清寒无边。雨中的修竹润雅秀洁,下雪了,满园纯白晶莹而丰厚……还有很远的山乡,那里的长河,桑园,土屋,水车,春日黄昏的炊烟袅袅,牧牛晚归,池塘夜月,檐下飞燕……
我忍不住把手按在那些竹节上。那是水泥的结构。但建筑师的真诚骤然可触。我相信这句话,建筑是有温暖生命的。
建筑师王澍,我记不住他长长一串的头衔。但记得他的别称——建筑界“狂人”。
作为艺术家的王澍,“狂”之天性,与他的艺术真诚一样,都是浑然天成。对俗世浮华的睨世傲物,与心甘情愿低伏于尘埃的精神境界本为同宗。他最醉心于收集拆迁现场数以亿万的旧砖瓦,任由工匠将各种荒凉重新打理,以幽深而醒目的黑色,青灰,土黄,砖红……砌进他那些绝美的建筑。于是,某一天,他听见游客说,瞧,那块砖跟我家的院墙砖一个样。
这种艺术真诚,站在“竹墙”边的我们,看懂了。
建筑师只有和天地,自然,日月,星辰结为至亲,和泥土,竹木, ,烟火同属一伙,他的作品才会不朽。正如世界建筑“诺贝尔”普利兹克奖评委会主席的评价,王澍作品“扎根于其历史背景”。“永不过时”。
人们看懂了王澍。而王澍,看懂了六百多年前的黄公望。
当年黄公望为画《富春山居图》光是搜集素材就耗时达数年之久。足显他对艺术创造的意象经营之真诚与勤勉。他的构思绝不急于求成,而是长时间沉潜反复,从容含玩。学者胡晓明先生认为:“某种意义上,黄公望五十岁之后才展开的绘画生涯,其实正是为了解决他生命中不可化解的冲突的一种抉择。他用笔墨唤醒山水的灵魂。不只是笔墨的层次,或行笔的变化,而更是笔墨唤回的‘生命’,让每一块石头与水波都活起来的生命感。”
站在公望美术馆的坡形大屋顶,如身在波浪起伏的富春江边。那灰色的屋面就是绵延的江流,那镶嵌其中的砖红色,就是江面倒映的片片晚霞……它与自然背景的高天,淡云,飞鸟,树影相融为一幅大美大雅的现代水墨。六百多年前黄公望笔下的“山清,水清,史悠,境幽”的意境,从此汩汩注入现代艺术奔腾不息的长河。
很多年前的一天,在北京刚开完会的王澍,从电梯口一出来,有两位来人拦住他。王澍一愣。
他们来自富阳。请求设计一个美术馆。以 的形式,来安放黄公望,安放富春江。知道获普利兹克奖之后的王澍非常忙,邀请像雪片一样飞到他这里。两人只能在北京采取“盯人”战术——在王澍开会的那个会议室边上的电梯旁,一等就是几天。
富阳人在纸上书写隽永,总是先让笔管灌满激情和真诚。他们成功了。
很多年后,王澍对人说,那一刻,他感动了。
如今的富阳公望美术馆,已成为国内 的艺术藏馆。成为富阳现代历史文化最漂亮的一笔书写。
深冬。我在富春江边黄叶飘拂中漫步。深感丙申年的日子如同一张纸,铺开不久又将卷起。平时总觉自己在纸上划这划那,其实,在时光这架奔涌流泻的印刷机下,很多时候的书写只是空白。
富阳告诫我,纸,装载书写,不装载空白。
所以,他们装载纸寿千年这四个字,那么小心翼翼。尽心尽力。从无半点差池。
(原载《人民日报》年2月6日图片选自网络)
渴望尚田这盏茶
一
奉化尚田镇,四月品茶正当时。
春天撒野。山边几株樱花刚探头,就被春风“哗”地堵回去。伊们淡粉的小身子被浓绿挟持,勉强露个脸。从下往上看南山茶场大雷山,茶农的身影被碧浪翠波淹没。站在山顶,只见点点斗笠在“海面”浮动。
茶篓里堆起一朵朵鹅黄。孕育一冬,芽苞破壳而出,一芽一尖停泊春茶枝头,宛若一对对小翅膀振翅欲飞。眼下随着茶农伸手起落,翅膀纷纷落进茶篓,又变两片嫩唇为春放唱。歌词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有一种季节叫鹅黄。
起风了。大雷山绿色山雨激情倾注而下,冲泡尚田满山茶。
二
清晨。鸟鸣。采茶人起床,一字排开在门楼水龙头前,洗脸,刷牙,将头发细细挽进发箍里。转身,将一盆水花泼得晨光乱闪。
这些春季“候鸟”,每年“飞”来尚田采茶,住明亮的宿舍,有整洁的床位,让人看了心生适宜。食堂早餐时问她们,为何每年都来尚田,不换地方?回答说采茶虽辛苦,但尚田待遇好。一日三餐,浙江人爱吃米饭管够,河南的能吃上馍和大饼,四川人满意炒榨菜……绍兴的吕大姐说,家里条件不差,来尚田和姐妹结伴采茶图个开心。女儿是浙江大学研究生,学设计,爱时髦,花钱大手脚,自己穿的都是女儿“调剂”的衣物。旁人听了捧碗偷笑。系上茶篓,戴上斗笠,一式的紫色工作服。茶姑们叽叽喳喳着一路上山,阳光明亮跟随其后,笑语声逐渐远去。
很多时候,春色满山是概念。偏僻角落里那最细小的绿,却醒目。
原谅我,尚田。不经意一瞥,看见你无意彰显的细微,为“外来工”披上阳光。茶乡丰厚温良地气,催发千万蓬勃茶株。在尚田仁宽温润的茶盏里,最纤瘦柔弱的一片叶芽,也显得舒展自如,滋润饱满。我端起这淡淡的善良淳厚,口舌回甘,品饮一盏暖意。
三
茶乡,必有茶香。
尚田每一缕茶香,都是茶人的呕心沥血,殚精竭虑。
其中,王家岭“童话村”芳香远逸。年7月,王家岭村请画家在村道、民宅墙壁上绘制各种3D动漫图画。从此,一座落后寂静的小山村,转眼成为游人如织的“网红”村落。当年10月份正式开放,迎来游客上万。
“童话村”里,彩蝶翻飞,瓜果鲜丽,绿叶绕藤,蓝天浮云。前面,浓密绿林里的金色老虎迎面袭来;掉过身,一匹棕熊骑着轮车猛追在后……这扇门旁是一粒鲜红欲滴的大草莓,推门之际,唯恐衣襟沾染果汁;那面墙体灰云密布山雨欲来,一顶秀伞正好飘然而下……
遇见墙上“四张脸”,仔细一看忍俊不禁:四双旧胶鞋,竖排。“大笑”的是鞋口,眼睛是穿鞋带的两只孔,设计巧妙,内涵幽默。游人驻足“四张脸”,和“他们”面面相觑,眉来眼去,前俯后仰不乐也难。
色彩饱满,画面精美,徜徉其间,意趣丛生。多久没有这样的童心体验了:一丛野花让我怦然心动,一只蜻蜓引我目不转睛。在“3D”立体效果诱惑下,真愿一脚跨进金灿灿的玉米地,或对着墙上五线谱摘下麦克风,直至顺手牵羊,摘蜜桃,捉母鸡,逗长颈鹿,追蜘蛛侠。
中国乡村的民房墙壁,从来是农村历史演进的缩影。从“合作化”“学大寨”一直到“要想富先修路”“田到户共同富”,阡陌纵横间的笔墨,曾给中国乡村发展留下了真实印记。
现在,王家岭试着将传统乡村的生存渴求,提升到新农村的时代精神展示,浓墨重彩书写创新、价值、自然、美学、幻想、幽默、未来。
童话村开放时,想为游客准备几百只茶叶蛋。村民担心没人买不敢煮,村书记说,你放心煮,卖不完村里全包。不到半天,卖得一只不剩。这不是童话,没画在墙上,但我觉得这故事乘着童话翅膀,飞得那么高昂。
正午的太阳把王家岭沏成一杯诗意递给我。汩汩而饮,芬芳沁腑,心田有些发烫。
四
游走茶乡大半天,口渴。惦记喝茶。但不想喝“茶艺”。
曾在某茶地,唇干舌燥耐着性子,闻古琴轻拨,看艺人齐胸襦裙飘然而至。然后焚香静气,活煮甘泉,高山流水,春风拂面,喉底留甘,重洗仙颜,荡气回肠,茶洗、冲罐、炙、碾、罗……近二十道程序完结,方喝一小盅乌龙茶。人说,这是仪式,这叫高雅。
尚田,你还需要仪式吗。
地处北纬30度左右,“有山皆宜茶”的浙东丘陵地带,气候温暖湿润雨量充沛的北亚热带气候,这优良生态就是仪式。它叫尚田。
远离城镇,远离污染,周边森林茂密,流水洁净,加之只产春茶不采夏秋茶,从每年十月至翌年四月无须施药。农药残量趋于零。这珍贵品质就是仪式。它叫曲毫。
天下尚田,山野在兹。春天作证。小到一叶芽尖的星点微末,大至茶山茶海的无垠浩瀚。她的“仪式”缜密严谨,庄严圣洁,不可复制,无从仿演。
我渴望。尚田一盏茶。
东道主带我们上楼。屋内陈设朴素简洁,木桌木凳散放,众人随意落座。分给每人玻璃杯,舀入适量“曲毫”,拎一把绿色塑料热水瓶,仔细往杯里缓慢注水。
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
茶本来就很安静。尚田知茶。尚田知我。
玻璃杯里的曲毫,色泽润绿,水汽袅袅。看卷曲的嫩芽缓慢舒展,看叶片上的白毫细细荡漾。这世界,能将天地精华,山水灵气,日月滋养,晴雨风物当面冲泡成饮,递将于你的,只有茶。
回望自己的心灵杯盏,色泽斑斓晃荡不定,却常空无一物。
尤其是,世道欢淌起莫名的甜腻,肥甘,浓稠,浑浊;
流行着泡沫高耸,沉渣喧哗,虚高莫测,清浊无定;
误吞下迷惑、可疑、蛊惑、困顿而胃脘鼓胀,心口欲呕……
还好。我们有茶。
春天的傍晚,窗边新绿,清冽几许。 春秋,岁月过往。跟茶厮磨,山高水长。
(原载《人民日报》年5月27日图片选自网络)
邹园近照
作者简介:邹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刊名题写:林邦德
编辑:贝贝
终审:独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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