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河诗歌档案

北京中科癜风医院好嘛 https://jbk.39.net/yiyuanzaixian/bjzkbdfyy/

楼河,70年代末生于江西。大学时开始写诗,年与友人创办野外诗社,曾获诗建设新锐诗人奖。

垂丝海棠

流动的花的宴席,

她在吃花。把花枝扯下,

先是嗅了嗅,然后闭着眼睛

用皮肤触摸。

淡淡的气味和难以察觉的绒毛,

她一定都闻到了。

照相机把光打在她的脸上,

一种反射光,一种被雾化的

弧形的光让她的脸变得更加柔嫩。

她微笑着,努力用表情

搭配这场盛宴。

海棠,垂丝海棠的枝条在风中跳跃,

有时形成一道波浪,

然后是一阵快乐的惊叹。

中年女人的嘎嘎大笑,

她们的头发上已经落满了花瓣,

她们在草地上追逐,

追逐一种年轻的幻觉。

阳光透过花枝,在稀疏的尘埃中散开,

飘荡的树枝间的阴影变得明亮

而且轻盈,让粉红色的长裙

竭力模仿它的美和短暂。

……蛋糕的气味属于少女,

芳香破碎,在草地上蒸发甜,

长发在飘扬……

玻璃珠滚动,像录像机

倒影了整个白昼。

只有石头上坐着的那个老头

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在抽烟,而他微笑的样子

像他曾经拥有一个妻子

在树荫下织毛衣。

肿瘤病房

寒风中,一只白鹅游弋

在冬天的幽暗池塘。

我们去给他送饭。他在吃,

温热的蒸汽迅速变冷,

排骨汤在凝固

白色脂肪的薄冰。

窃窃私语的声音带来睡眠的幻觉,

日光灯的花火闪进半睡的梦中。

病床上的肌肉松弛而疲倦,

有一丝痛。

脑子里有一辆寒冬的摩托车

轰鸣,紧张,紧张而压抑。

他闭上眼睛,时而喘息,

像空气稀薄。上吊般的忧郁症

堵在喉咙里,游动到前额。

不能动,不要想,停下来

用力深呼吸、放松。

放松,咳出一口痰。眼睛

骨碌。清澈、苍白,

钟摆的滴答声,癌细胞在增殖,

红色的洞红色的洞,

疏松的骨头一声脆响。

白床单白床单,

医院的温暖气味那么脏。

晚宴

这是一次

告别以后的聚会。

她仍然是主角,坐在

最舒适的位置,

吹着空调的暖风。

我们向她敬酒,祝她健康——

曾经还有他——

然后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工作、生意、旅游,

三亚冬天的那场行业会议,

“林志颖原来那么矮”,

不时彼此祝福。

她听着,有时也不听,

但已经不说话了。

沉重的眼袋表明

她还没有从长期失眠中恢复过来,

也许她需要更多的休息。

当她低头吃菜时

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

但房间里充满了

嗡嗡嗡的窃窃私语。

月下闲谈

他等着我,陌生的

步入衰老的男人,

看着我走出小区的铁栅栏。

晴朗的夜晚,

月亮钻出云层,一圈

光晕落在银杏树的枝叶上。

我们散步,环绕山坡上的小区,

高耸的住宅楼使月光隔离出

轻薄的荡漾的湖水。

我访问他的往事,

从三十年前、二十年前

到现在。曾经也是这样的夜晚

仍旧是收割的季节,

山谷里破碎的耕地回响着

孤独者劳作的声音,

被一轮圆月照得那么永恒。

入赘的上门女婿

和妻子一起被歧视,

只有沉默的水壶同情他们。

他相信命运,但是,

并不懂爱,但是

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事与她不同。

他的秘密是肉做的,

欲望像张纸包裹着那团火,

而火焰慢慢变蓝,

在天空中隐身,直到自己被烫伤。

软弱的眼神曾经是清澈的,

现在多少有点脏,渴望着拥抱。

父母七个孩子里最小的一个,

被抛弃的一个,

但永远鼓励自己坚强地活下去。

所以,结了婚又离了婚,撇下两个儿子

来到省城当裁缝,

告别那个不是家的家,

把心中的秘密带到了草原,

让家里的那口锅成为最大的受害者。

九十年代缝纫机的踢踏声

被一支蜡烛带到了月光下,

年的服装店

在深夜聚集升天的寂静。

真美啊,沉醉于辛劳的悲痛中,

忘记了思念和爱,

那遥远的游丝般的情感。

直到发了财,买了房,

变得衰老后才得以爱惜生命,

偶尔在悦目的想象中感到一点窃喜。

为自己而活对他而言多么难,

为别人而活同样痛苦。

就这样坚持了五十多年。

背负着不为人知的枷锁,贪恋于

无人的月光下的独行,

期望天使为自己垂下眼睛。

真的,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冰箱和桌子上的一切,

鲜艳而芬芳的一切充盈着整个肉身。

是的,现在多么不同,

昭华已逝的男子荣升祖父,

在自己的批发店不停整理布料、收拾线头,

不能闲下来,永远需要忙碌,

但手指抚触布料时充满自怜,

细致的纹路、鲜艳的色泽,苍老的皱纹。

曾经饥饿的记忆变成心中的虚无,

在想要遗忘的时刻愈加强烈,

仿佛欲望的火焰烤炙着衰老的肉身。

所以要紧紧抱住将要睡着的枕头,

在脑海里挖掘那枚月亮,

回想起山谷中耕种的日子,

破碎的芬芳与辛劳的青春在月光下

存留着永远消逝的形象。

天气预报今夜有雪

天气预报今夜有雪,

但还没有入夜就有细雪落下。

当时她正在唱歌,

洁白的蓬蓬裙托举着她,

她站在县城广场上

摆动着那双柔软的手。

树枝上的百灵鸟,春天里的女高音,

她那么陶醉,

沉浸在悲伤的曲调中不能自拔。

昨夜她在电视上已经知道

今夜将有大雪,

但那又怎样?也许

风雪中还有一只消逝的天鹅呢!

她唱着,雪花

落在她的头发上,

她渴望一直唱下去。

医院

去医院的路上正在下雨,

冬天泥泞的县城街道,

在医院四周支起了

数十个卖水果的摊贩。小声吆喝着,

和十二月的天气一样冷淡。

医院的药房,而我的脑子里

已提前被潮湿的寒风灌进了白色的药味。

烟,从老工厂褐色的烟囱里升起,

医院的白色十字上,

让它像一个黑雪中的小教堂,

同样地容留着人们的苦涩,一个

并不温暖也不快乐的目的地。

再过三重路,医院门口的台阶,

提着保温饭盒的中年妇女刚刚进去,

迎面走来两个父子模样的男子,

那年轻的搀扶着年老的,但他肯定

还不习惯这样亲密的看护,

但年老的那个显然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疾病。

一定是绝症,我想着,

他们已经办理了出院手续,

在回家等死的日子里,

医院报到两次,一边等着

医生带来的好故事,

一边准备棺材和寿衣,毕竟

从习惯疾病到习惯死亡还有一段距离。

午后的时间变慢了,县城广场上空

传来了报时的钟声,乌云在头顶溶解,

和细雨混合成一片迷雾,

仿佛天气也已患上绝症,沉浸在

久病的抑郁中。抓药,

展开口袋里的那张纸,肉身残余的体温

在水泥窗台上飘散,臃肿的

羽绒服的背影

像幽灵。那篇散文里的站台

医院,把曾经悲伤的

泪水丢进了装满医疗垃圾的塑料桶。

知道那并没什么用,

或者有用的其实支付不起,

于是和病人一起演戏,

在一线生机和无能为力之间走钢丝,

在生死有命与孝善家庭之间唱双簧。

这是礼貌,多么顽强的仪式,

临死也不能真诚,甚至

死亡和诚实本身是一对敌人。

把省下的钱给没有病的人一口饭吃,

让他们活得没那么难,

但仍要让他们感到相见时的体面,

毕竟未来的生活还有更多不幸,

更多目光的监视和揶揄。

签字、摁下指纹、取了药,

领出一张盖有红色印章的纸,

去那个充满福尔马林气味的房间,

把那个瘦骨嶙峋的人从病床上搬走,

搬回二十公里以外的家。

有个老太婆已经在那儿

念诵了一下午的平安经,有个少女

从后山上捡拾了许多板栗,

厨房的香味将会像节日一样飘荡,

熟悉的人围绕着陌生的人,

把所有的安慰打扮成祝福。

来,吃吧,打开灯,

围拢一盆火,让碗筷碰出玻璃的响声。

如果不恐惧,那么这样喧闹的情景

未必不是喜悦的。

去医院的路上

因为父亲病重,医院

看望那些疾病。

我的哥哥十八岁,骑了一辆摩托

医院。

冬天下雨的天气,轮胎上坡、下坡,

溅起了波浪般的泥泞。

这是一个人就可以做的事情,

母亲却让我们在一起。

也许疾病是可怖的,只有

两个少年才能负担这样的不安和恐惧。

寒风中久卧的白色病人。

驶出村子,驶向山坡上的弯道,

一圈,又一圈,再一圈,

油门嘶吼的铁皮翻过了如云的丘陵。

忽然,狭窄的山路对面

来了辆卡车,俯冲下来,

慌乱中尖叫的喇叭吓坏了我们,

刹车,换挡,摩托车把手颤抖,

轮胎滑向一边,我们摔倒在地,

并且把另一个走路下坡的中年女人

带进了水沟。她的衣服上

因此沾满了薄冰和稻草。我们恼火,

她更加气愤,开始指责,

然后咒骂,“短命鬼!”

“短命鬼的儿子”,她浑身发抖,

语无伦次,结结巴巴,

几根稻草挂在她头发上使她

像葬礼上披麻戴孝的女人。

哥哥骂了回去,裤腿上全是泥水,

单薄的身体像寒风中的落汤鸡,

而我并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但还能想起

自己激动得像只丢了蛋的鸭子,

在那里焦灼地叫着,走着,

在乌云下找着,

找着我们即将成人的自尊和焦虑。

炭火边的夜谈

四月,高原的秋夜又静又冷,

我们停下酒杯,坐在炭火边的瞬间像在看海。

微弱的呼吸的火光,荡漾的蓝色海面,

想起了什么?或者刚想起又忘记了。

“那时候还年轻”,十月的雨后

游荡在整个城市的中心,又穷又快乐。

“现在也没老”,但

人到中年就有许多说不清的事情,

像活在一团浆糊中。

水银灯突然暗了下来,仿佛藏着一个爆炸。

但酒杯依然是平静的,看着我们

把醉醺醺的头摘下来放在饭桌上,

像挂起一顶帽子。

我们的确是太过疲倦了,

也许这样就可以在黑夜里好好睡上一觉。

翠鸟

“你看那鸟”,“它站在草尖”,

陌生人在河边指给我看,

带着欣喜,丝毫没有陌生的隔阂。

那是一只翠鸟,胸前绿色的羽毛

在午后的阳光中闪耀,

枯瘦的爪子抓住草茎,

在引力的平衡中摇荡。

“真漂亮!”他赞叹,

就像欣赏一个女人而毫无欲望的杂念,

那羽毛装饰的小身体,

也是肉体与温度的美。

它转着头,眼睛跟着滴溜乱动,

又好奇又惊恐的样子,

像稻田里的鹭鸶和人群共存的时刻,

可能随时都会飞走。

“竟然只有一只!”

他指出了它的孤独,

他的自行车踏板上撑着他的解放鞋,

露出了一个脚趾,

橙色工作服里塞着条毛巾。

“我们那里到处都有”,

他有点轻蔑地说完这句话,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我告别,

然后骑上了自行车,

去到另一个由他清扫的地界。

南昌深冬的夜晚

从滕王阁出来时,

暮色已经变深,

我们走在赣江边的老街,

一种节日才有的寂静

漂浮在它的寒冷和深邃中。

我们结伴走着,

放假后的街道变得格外洁净,

关闭的店铺罗列着森然的异乡气息,

那些强颜欢笑的女人,

骑电动车穿行的男人,

也恢复了中年的颓丧和疲倦,

回到了他们故乡的厨房。

风如此微弱,一个模糊的遥远

在思想里盘旋。

抱着自己的肉身,

睁大自己的眼睛,

仿佛害怕被暮色吞没。

我们走着,沉浸在漫长的念头里,

鼻翼深深地呼吸着心中的逃离计划。

出租车轻盈地驶出了路口,

浮尘中最后一盏红灯

像恐惧悬挂在十字街头。

消失了,我的回忆。

我们刚刚看过了冬天的大河,

它的空虚在岸边

虚构了未来派的灯光表演,

以狂欢抵抗寒冷。

悬铃木挡在花圈店的门前,

我们从老街走出,

然后在异乡人的疑虑中

登上了一座下沉的豪华商城。

在树林里

这是深秋落叶的树林,

时光用消逝的材料在水塘边建造了一座教堂,

我在阴郁的午后探望它。

真安静,落叶的声音都能听见。

这里曾经被开垦,

在栎树周围种了几株梨树,

水塘的底泥被运到树林外的菜地,

现在它们都像老屋一样被废弃,被遗忘。

真安静,微弱而敏感,

鸟在树林里走动的声音也听得见,

蛇曾经在细雨中蠕动,

狐狸缩小成黄鼠狼在水边觅食,

野猫化身雄姿巡视整座树林。

太安静了!

我仿佛是我们,而我们如此孤独,

身体里仿佛有个山洞,

泉水滴落的声音在黑暗中等待

一阵逼近的足音,孤独而颤栗。

真安静,但也有留恋的微甜,

雾霾笼罩了山谷,

落叶在树下的枯草上搭建了一个屋顶,

飞鸟掠过水面,

波纹里飘荡着伐木者的回声。

我坐在树林里的石头上,

安静于一种沉默的感受,

陷落、陷落、陷落,

像照片陷进一个白点,一个像素变成一片叶子,

感觉血管里长出了一片枯萎草原。

青海湖边的一棵树

风真冷,风把天上的云吹走,

接着吹这棵寂寥的树。

这是一棵高原的树,高原的俄罗斯

那样的冷,那样的寂寥。

树叶枯黄,但并没有落尽,

油菜花在风中残存,像有一个家

安在这里,但忽然

被寒风掀去了屋顶。

它的体温在丧失,树的血

在凝固。但是,半里路的湖水

和它组成了另一个家,

四壁翻涌着深蓝的波浪。

它们把寒冷搬进屋内,

用密集的茅草在树下编织地毯。

所以我们来到它的家中,

坐在这里的一块石头上。

它寒冷得颠倒了时辰,

遥远得让我想不起深圳和北京。

它的地基悬挂在空中,

失重的冷花像云朵飘浮。

真孤独!一个朋友也没有。

真荒芜!未来废墟长出的这棵树。

冷风在头发上鸣响,

但辐射静静的,像冷的苦,冷的甜。

火车上的月亮

悲伤的时候去坐火车,

旅行变成一个心里的悲伤。

孤独像一颗孤独的种子。

坐在车窗下回忆自己,

滚动的噪音在重复的频率中失去了真身。

回忆于是变成甜蜜的。

当火车驶进了夜晚的山林,

接着就看见了那山尖的月亮,

像风筝一样轻,像病一样苍白。

树影摇动,拍打车窗,

起了风,又像要下雨,

黑暗中有个山谷返射着湖面的光。

疾行的车辆像林中飞鸟,

羽毛在喘息中张开而收拢。

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回来再告诉一个熟悉的人,

说服他和你一起走,或者

说服他离开你。

塔尔寺的年轻僧人

回族妇人为我指路,

我来到了塔尔寺。

灰霾和晴朗混合在一起,

组成了一个秋天的早晨,

或者傍晚的时刻。

破烂的群山覆盖着残缺的白雪,

旅行者仿佛都归去了,

但年轻的喇嘛还在孜孜不倦地

打着他的铙,在落尽叶子的

树下大声诵唱无穷的经书。

彩色的屋梁,红色的僧衣,

裸露的胳膊鼓动着肌肉,

好像那里有一颗肌肉的心脏。

我看了一会他,再听了一会,

太阳在寒冷的灰霾中隐现,

淡淡的枯枝的影子像月亮的柔光。

这柔软像忧伤,也像喜悦。

他看得见我,但拒绝我,

像拒绝所有走进这个庭院的人。

山谷墓园

沿着山脚的小路走啊走,

经过两个池塘和一个岔路,

来到了这个休憩的地方。

高高的山下,路旁的水泥长凳

坐着两个窃窃私语的人,

黑色的背包像两只小猫依偎在怀中。

他们是否和我一样已经步行了一个下午?

是否和我一样留恋这里的

无人的幽深,但不是荒凉。

草叶上还挂着露珠,偶尔吹来的山风

摇动头顶的树枝的雨滴。

夏天已经远去了,空气里有逝去的味道。

所以要闭上眼睛,用心

倾听这里的安静,也许山谷中

梯田一样的墓园里有一个人。

也许他像耕种一样弯腰、起身,

把这块墓园当作菜地一样收拾杂芜。

也许他就是你的一个亲人。

所以含着眼泪忍受这安静里的伤心,

或者温柔。看树枝摇动,山顶云来云去,

山谷中吹来或明或暗的冷风。

她抱住我

她抱住了我,

我从大雨中回到了家。

这一次她没有说先换衣服吧,

而是哭了起来。

但她又不哭了,

她在应该抚慰我还是

让我抚慰她之间喘不过气来。

屋子里坐满了人,

大雨让房间变得幽暗,

他们忙碌着要送走一个人,

但他们等着我,

我是最后一个重要的人。

是的,很压抑,

仿佛有一种力量推着我走,

习俗或者责任,

这不是父亲的葬礼,

这是我的成人仪式。

想到家里的穷困,

想到他辛苦的一生,

痛苦的临终时刻,

和她未来更加困难的生活,

我终于感到了严峻,

严峻里的黑暗。

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痛哭起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十分悲伤。

我回忆起她抱着我

而我抱着她时的颤栗。

烟雾中的奔跑

走啊,接着跑起来,

跑进了烟雾中。

就像这样你的人生会和别人不同,

或者告别这种不同。

你在烟雾中喘气,

吸进了雾的颗粒,

你真想大叫一番,真想

就这样跑到家乡秋天的田埂。

是啊,好多烟雾,

晴天的黄昏发出最后的

淡紫色的光。你跑着,

看着他们劳动,

他们看着你,笑着你,

但有一种爱在你们之间长存。

收割的大地连着村庄,

山谷中的暮色酝酿着寒流。

你跑着,接着跑,

流汗、喘气、脱下衣服,

看见腿上肌肉的运动,

感到如此爱惜自己。

你跑到了破碎的旱田,

跑到水库边的大坝,

你不想一条路跑到黑,但他们

都觉得你一条路跑到黑。

这样固执到底为了什么?

他们问你,你也问,

你跑到石头上,石头像沙漠,

如果不跑你就会死。

春夜的雨声

今天我为春天失眠,

因为黑夜的雨声里有一种让人失眠的想象。

这想象里有雨中的野花和菜地,

还有发光的长满苔藓的大树。

我应该在这样雨天待在家里,

和人说话,看院子里的水缸盛满雨水;

也应该像个哑巴走进山中,

牵一头水牛独自度过余生。

也许任何一种生活终究都是孤独,

但也可能每一种孤独都是幻梦。

缠绵的雨滴今夜无法落完,

我知道我的失眠其实是贫瘠的痛苦。

如果大海不会沿着道路奔来

他好像曾经在一座山顶的洼地里读书,

那里有一座校园,周围种满了松树。

那校园只在秋天开学,

冬天他们放假,

大雪把山中的行人变成肥胖缓慢的松鼠。

夏天的炎热把松树熬出了香味,

春天总下雨,使教室和宿舍长满青苔,

使雨后的蝴蝶把挂满露珠的松林当成闪烁的大海。

如果大海不会沿着道路奔来,

如果松涛不随着思乡者的篱笆归去,

那蝶翅的金粉将抛洒在学校的空地,

篱笆上的玫瑰将变成失魂的酒鬼,

那教室的玻璃窗将飘浮到空中,

直到黑暗的星空,并在那儿发亮,播放永恒的音乐。

他好像曾在一座山顶读书,

那儿的洼地建造了一座庙宇,

他在教室里的无数个陌生人中间发现了自己,

他走向自己,就像在诵经的和声中越过了一片大海,

那大海再也不会沿着道路奔来。

梨花树下

她们在树下摇动梨树,

一阵粉白色的花雨,一阵笑声。

花期将尽,而她们也已苍老,

却试着让年幼的孩子爬上了梨树。

这十几棵梨树组成了一片花海,

这海等着月亮的观照。

这里应该下雨,雨后还应该有

酝酿另一场雨的乌云。

事实上雨已经下过,

枝条上全是冰冷的露珠。

事实上还应该有另外的东西,

比如一个农妇喂猪时经过开花的梨树。

也许还有开花的桃树,涨水的池塘,

数不清的过去和惆怅。

花雨纷纷,梨树下绿草凄迷,

她们穿着彩色毛衣是一家狐狸。

她们离我很近,就隔着一棵梨树;

其实很远,就像这棵梨树喧闹的背景。

我的相机拍不了她们的画面,

我的记忆里有她们永远的形象。

此生短暂,如花开花落,

此生无涯,如狐狸行雨。

布吉镇

——献给进城挣扎谋生的一代人

周末天气突变,但我们还是决定

在我们生活的周围走走。

穿过小区,经过天桥,

来到满是小工厂的布吉,

菜市场,篮球场,尽是灰尘的树。

废弃的园区住着几个临时的家庭,

学步的幼童,睡觉的狗,

看起来像我家乡的小镇,但

不远处簇新的小区告诉我不是。

美丽的可园,气派的万科红,

它们夹杂在这里,真不知

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空气吹在身上像冷雾,

上坡下坡的深圳旧城区,老关外

用它的脏乱破败

接受着它过气的命运。

红色的旧高楼,宝石户型的房子,

香港货柜车司机的二奶村,

人届中年的青春女工

从各处来,星散于四处。

这是深圳人口最密集的街道,

我在附近住了六年,

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发现有这么多不知道的景象,

蜂拥着潦草的繁华,

洋溢的青春和上了年纪的颓丧。

一辆电单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

一个瘦小的老妇佝偻着

肩挑她身体三倍的泡沫箱和纸板,

走进被拆了一半的废品站。

那里堆满了旧电线、锈铁皮和烂纸箱

飞着觅食的苍蝇与狗,几个

年纪、样貌像我母亲的

瘦小的老妇在垃圾堆上翻捡,

一台翻斗机在旁边转动,

移开破烂的砖石,扬起灰尘,

在她们眉毛上打霜,把她们

衰老的肺变成雪花水晶球。

三个简易房隔开道路与废品站。

三个工人掀开人行道上的

灰色水泥板,铺上红色水泥板。

年轻的保安在那儿隔着笼子回答问路。

“二楼羽绒服促销”,大路边

倒闭的服装厂写下最后一行字,

但依然毫无人气,或者

从不抱着什么指望。

地皮比利润更值钱,最后一批服装

已化整为零,正打折售出。

一百个工人被遣散,流落在大街小巷

贴满苍白的招工广告的告示牌前。

我们找厕所找到这里。低矮的

灰色水泥房子的确不合时宜。

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

骑自行车离开院子,就像

我那位朋友的父亲,

八十年代三线工厂的文艺积极分子,

九十年代的国企下岗工人,

在新世纪的私人作坊里糊灯笼,

然后“心若在,梦就在”地等着退休。

他为什么忽然来到这家工厂,

骑老式自行车,拎黑色公文包,

像收拾残局的办公室主任?

有这么多人生谜团值得问问,

但也有很多人生谜团不值得一说。

灰尘呛人,面粉厂的工人

像抢险的消防员,邮政所堆满货物,

快递员脸上青春懵懂,

像考不上大学的表弟。

他终于开始赚钱养家,

租房子,买脸盆,买方便面,

再打电话回家报平安。家里有一个

做豆腐的母亲,好赌的父亲,

一个读初中的妹妹,

他们希望他进城改变命运,

希望在东莞的表哥可以照应。

但这也不值得细说。

秋天变天了,一下子入了冬,

我们从木棉湾走到了百鸽笼,

我们仿佛有两颗心脏,

一颗心在死,一颗心仍在跳动。

一座老房子的墙上长出几株榕树,

遮住了残破的窗框,

仿佛这座老房子竖起了耳朵,

倾听着,倾听着,

这寒冷的天气仿佛滴着血,

最高的树叶仿佛看见了大海

还有教堂,这所有

悲伤的,欢乐的,遗憾的,

人人所期待的,都在那里

飘荡,回响,混合,

最后成为永恒光辉的一部分。

是的,我所见到的未必真实,

但我所知道的却太过真实。

他好赌的父亲熬红了眼睛,

那捡废品的老妇有个瘫痪的儿子,

办公室主任刚刚失业,接着离了婚。

太过认真的人生将死于心碎,

轻浮的人生才足于宽慰,

伤心的人生是道悬崖。

那么,接着走完这些路,

因为自己还有路可走。

走到夜晚月亮升起,高过了阳台,

街心忽然出现一只发光的麋鹿,

那是商场新建的儿童游乐场,

几个工人正在那里布置塑胶草地,

而它的鹿角上挂着电灯在那嗅啊嗅,

那虚无的芬芳,悲伤的吻。

寂静的城市

在城市里,

寂静乃是一种黑暗。

即使灯火通明,

当街道上空无行人时,

寂静也会让你感到盲目。

是的,今夜我走在这个寂静里,

我摸着四周的雾,

像摸着夜的肉身。

如果我找到了黑夜身上的钟表,

我就能找到自己身上的尺度,

一幅关于寂静的地图。

顺着白昼遗留的人迹,

我走进了仿佛更加寂静的巷子。

路灯隐匿了,

小区楼宇里的灯火像摇曳的星光,

闪烁在我的头顶,

以及同样闪烁的言辞。

如果我在寻觅一种生活,

那一定是另一种生活

正笼罩在我的头顶,

我心中的秘密像一堵墙,

将我和他们之间隔离。所以,

当我走在夜的广阔寂静里时,

我被巨大的城市所迷,

却感到自己发着光,变得透明。

劳动的夜晚

雾气未散,

我们在朦胧的月光下走出家门。

所有关于夜晚的讯息仍然在雾的流动中,

浮现它赤裸的面目,

茅草,风,虫鸣和月光,

一齐幽暗地闪耀着那无法追寻和记录的光芒。

一种暗弱的交响,

让我们心中对凌晨的愉悦,

变成一种莫名的感动。

那易逝的,其实是永恒的,

而最大的辛劳,

竟然是内心安慰的一部分。

月亮渐渐苍白,

我们卷起裤管,

把机器搬进了水田,

稻秆倒下的那刻释放出微凉的甜香,

这究竟是植物的清澈,

还是它死亡的澄净?

我们低着头,

不是为了看得更清,

而是为了和它们靠得更近,

并且和它们变得更像,

这使我们的劳动有一种神圣和亲密。

静谧像一根树立的针

在山谷里,

铁轨上轰鸣的火车

像装进了一个抽屉,

被人不断抽出,

又不断推进黑暗。

你坐在这列火车里,

看着窗外浓密的高山,

沉浸在幻想的甜美里。

嘈杂的人声和臭气

忽然消失了,

你的心思飘到了窗外,

以一种缓慢

观看着疾驰的列车,

仿佛行走在泪海的沙滩上。

是啊,至高的山巅,

深美的绿谷,都拥有

属于它自己的无翼的光轮,

而每一种痛苦

都和一次拯救循环相续。

永无尽头的轰鸣失去了声响,

所有的声音

都被更大的静谧笼罩,

你想象那转动的铁轮,

在更大的空间里

都是一根敏感的针尖,

这或许让你想到,

这行进中的车厢,

实际上是被一根针尖撬动。

女人们

南风吹来的春天,有一群女人

走出了她们的村庄。

这一群女人都早早出嫁,

有了几个儿女。

她们没有享受过生活,

没有被温柔地对待过,

也可能不知道

如何温柔地教育她们的孩子。

但她们走出了她们的村庄,

带着笑容,笑语和肩头的扁担,

在上午的阳光下,

结伴去往共同的劳动场地。

一块棉花地,

一个芦苇荡,或者

一座闪烁着暗绿的光芒的森林。

啊!她们没有被温柔地对待过,

但她们在一起是欢笑的。

她们有强健的身体,黝黑的面皮,

粗壮的腰和腿,

温热的一颗心的体温,

轻微的汗臭和一身花布衣服,

啊!她们是欢笑着的。

当南风吹来时,这样一群女人

在风中收拾镰刀和麻绳,

在芦花中被风吹得有些醉意,

在棉花地被雨后的云朵吸引。

但依然劳动着,弯着腰,

像阳光下移动的钟摆,

田野上觅食的鸟群。

她们在南风中说笑着,

说着妇人们的脏话,

但依然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是如此坚强、乐观、真情。

但也许只有我知道,

她们中的大多数人

在十年或二十年后的岁月里,

将失去母亲、丈夫和儿子,

并将哭倒在地。

你为什么哭了

你哭了,你为什么哭了。

你坐在公交车上,窗外闪过抖动的树影,

耳机里盘旋着一曲哀歌,

那站在你身边的人已经工作了14个小时,

但她没有哭。

那和你一起长大的人还在工厂扛木头,

他的母亲还在暮色里挑几棵菜,

他的儿子还在露水中割鱼草,

他们都没有哭,他们

并不知道你过着怎样幸福的生活,

或者怎样的痛苦、孤独。

深秋了,你哭在一种寒冷的萧瑟里,

但拥挤的车厢依然闷热,

所有拥挤的脸都是迟钝的,

所有迟钝的脸都像弄脏了的蛇皮袋,

被手机屏幕照亮。

蓝幽幽的光,油亮的皮肤和眼睛。

只有你哭了,哭在绝望里。

这拥挤没有尽头就像一个坟场,

这蝴蝶一样的女人有一个蝴蝶一样的命,

这狗一样的男人像狗一样活着,

他们不属于这儿。

她们在商场卖衣服但不属于商场,属于夜市;

他们帮人搬家但没有家,只有力气。

车子颠簸着,像走在沙漠里,

街灯像发光的水母在车窗上游荡。

你在泪眼中看见黑夜里的城中村

——那个你落脚的地方,

就像披挂在山坡上的一座贫民窟星系,

颤动着绝无仅有的光芒,

而每一颗星光都有一个幽暗的愉快和痛苦。

它们都如此宁静、美丽、空虚,

仿佛被泪水净化。

夜宿天台

亲爱的夜晚,我躺在一个狭小帐篷里

像躺进一口棺木。空气又凉又薄,

我闭着眼睛就如同自己睡在了轻盈的水中。

我不是我,我是一个没有故乡也没有远方的人,

夜晚飘荡的空气在传播衰老的疾病,

盖在我身上的被子开满了细菌的花朵。

亲爱的夜晚,你在所有的黑暗上

散发了幽光,在轻浅的睡眠中把我引入了

深深的海底,并在那儿变幻星空。

落叶的气息让我想起了你

今天,落叶的气息让我想起了你。

今天,南方的秋天仍是炎热的,

绿的绿意里有沉重而灰暗的车流。

但我想起你时,你是凉的,

是苍白的白和久病的蓝,是一种色调

加上了飘忽不定的苦味。

它们组成了你的消瘦。今天,

我是从自己的忧愁中想到了你,

想到我的身体里有一部分你,

散发出了忧愁的光与热。

此刻想到你,我就理解了你,

你的愉悦和痛苦,

你在秋天水井边的谈笑,

你在村庄坡路上踯躅的孤独。

白色的疾病在这之间划了一条蓝线,

是苍白的白和湖蓝的蓝。

今天,我想到你就是一种怀念的告别,

一支天使的白羽毛就是

一颗无味的白色安眠药,

带来了睡的安慰和多梦的夜晚。

但他不是你,你已化身缥缈。

今天,我走在榕树的荫凉中像走在

黄昏的田野。有一天,

我会把田野的四季都装进瓶子里,

那大地茂盛而衰朽的气息

将是你最后的遗照。

“笑对人生”

冬天的一个傍晚我决定去看他们。

他们刚来深圳,他的妻子在商场做工,

而他还没有找到工作。

我知道他需要我的接济但不好意思开口,

从小都是他照顾我,他是我的表兄,

我们在一个地方长大。

我给他们送来了一床毯子,请他

散步到了一家餐馆,一起喝酒吃湖南菜。

我二十几岁,他三十出头,

我能感觉他的痛苦,

一种深深的失落和不安的情绪。

多年不曾亲近,唯有回忆

让我们不觉生疏,我们聊起过去,

好像过去已经十分久远。过去,

我的父亲未死,我的姑妈也还年轻,

过去的我们比现在更像一家人。

回来的路上我指着远处一幢蓝色的高楼,

说:“我总有一天要去那里上班”,

好像说着一个莫大的誓言,

我们便对望着温柔地笑了。

他带我去他们租住的地方——

一个八平米大小的城中村小屋。

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

一如他生在农村却是教师家庭的出身。

房屋狭小但阳台、洗手间和厨房

一应俱全,这儿能将就着生活下去,

我一边走神一边想着,

并且看见靠床的那面墙上,

他们用黑白色的围棋子拼出了

四个大字:“笑对人生”。

二十年前的雪夜

晚自习后下起了雪,

我走在河堤上迎接这些雪花,

此刻的寒冷让我觉得一切都是公平的,

我和你们,和他们

一齐感受它的冷,它的美丽。

我暂时忘记了,一直有一种绝望

压在我的心头。在夜的白雪里,

空气会让人变得轻盈,飘荡着幻想。

我仍是独自走着,

雪在脚下的声音像孤独的影子,

陪着我,而我像个幽灵。

河水仍在流动,幽暗地闪光,

隐约的动物浮现,吸引我走向它,

像走向一种死亡。

但那时我不知道什么是恐怖,

我觉得自己发着光,像充满悲伤的天使。

微风把薄雪带进了我的颈脖,

一根针一样的冰冷迅速化开又不断奔来,

直到一种喧哗的声音像河面的波浪不停起伏,

我感觉,不是我看望它们,而是

它们读着我怀抱里的书和痛苦。

十年期

——致胡人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十年,

我想起这个词就想起监狱。

是呀,人生也是个监狱,

每隔几年便被困在某个地方。

今天我们相见,我便想起

十年前我的监狱,

那忧伤、不安的心牢。

我想起十年前的西湖,

它洇染着清明时的冷与暖,

用一湖的明媚纪念亡者的节日。

那时你约我来,

还带了一群人来。

我们游遍了春天的墓地,

再上孤山,来到竹林里的凉亭。

你说,我们该干点什么,

我们便开始指点江湖,

你便成为这群人里的瘦侠士,

骑着竹叶上的风马。

接着来了更多的朋友,

接着上到半山,眺望

孤山的山顶,那儿

停着几朵云,时轻时沉。

我们于是就在野外驻扎,

在那儿遇见了更多的朋友,

也迎来了敌人;但有时,

他们其实就是一伙。

这恩怨就像游戏,因为十年

也会用一种沧桑软化我们的感情,

使曾经的睚眦变成送别的星光。

是啊,有人老了,有人离开,

有人干脆死了,

像坠落的星光消失于海角天涯。

十年后,我独行于西湖的秋天,

也忽然有一种苦役后的轻松,

碧水变蓝,水面荡漾着白色的轻烟,

这寒冷有一种真实的勾引,

吸引我游过去,游到那座孤山。

哀悼我的邻居

我的母亲

总是在电话里告诉我

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有时它们很无聊,而有时

它们让我震撼,让我不知道

如果我回到老家该如何

面对它们,该如何安慰那些

遭遇了它们的人。

是的,我已经拙于依照我们的风俗

去表达我要说出的情感。

譬如我的邻居,在他人生最鼎盛的时候,

如此突然而痛苦地离开了人世。

在夏天的清晨,大雨后的水库里,

他孤零零地死了那里。

我用笔写下这件事,而非键盘,

我感觉只有这样,真正的悲伤

才缓缓地流淌出来,我祈祷着

希望我的诗是一种真诚的纪念,

让我在巨大的命运面前还能感到

一丝自由。

当我的人生渐入中年,

关于死亡的讯息变得不再陌生,

然而,那些让人毫无防范的死亡,

仍然给人留下痛苦的刺激,

留下有关生命的教育。

是啊,我的邻居,

我也许将永远记住

我们最后几次见面的情景,

仿佛只有这样,珍贵的儿时记忆

才拥有了持续生长的生命,

并映射出温暖的冬日之光。

细雨中的森林

节日的两周前,我来到

这片遥远北方的森林,它那时

正笼罩在乌云和细雨当中,安静得

像一根柔软而无尽的线条。

作为一个游客,我似乎

与其他的游客没有什么两样。

一样地拍着照片,惊叹于

它入秋的风景散发出来的

油画般的浓密的光辉。

但也许,我比别人有更多的留恋,

当我走进森林中,

我陶醉于它湿润的空气

以及这空气中那份幽深的亲密——

总是让我想起童年。

桦树、枫树和杉树,

杉树、枫树和桦树,

松软的泥土上长满杂草和苔藓,

已经蔓延到了树木的躯干,

它们湿漉漉的,使这些树干

拥有了森林才有的悠久和神秘,

并且像河流那样,收藏了

流动的微风和露珠。

天气微凉,桦树叶子黄绿斑驳,

而金黄的枫叶夹杂在苍翠的

杉树丛中,仿佛有意

为这个季节搭建新的秩序,

它们行将枯萎的叶片因雨滴的滋润

而显得光滑发亮,充满了

生命的弹性,让我

被一种巨大的辩证所说服,

悲伤而感动,就好像

我的灵魂也因此生起了光辉。

弯曲的列车

我坐上了最悠长的交通工具,

从沈阳,去往一个边陲小镇。

漫漫的旅途让我想要写信,

给一个过去的自己,

再给一个未来的自己,

似乎这样,真实才能够把握。

当我躺在硬卧的中铺,我可以

仰脸看见窗外闪烁的灯光

仿佛被打湿了一样在幽暗处明灭;

我也可以从列车颠簸的方式中

辨别它的弯曲,同样幽暗的

弯曲,如同森林

准备迎接它的样子。

到达清晨时,雾气

在窗外的山谷中缠绕,

河流、田野和村庄

像音乐那样富有层次,并且

井然有序。我也终于

看见这列绿皮火车弯曲的样子,

它在绿油油的山崖下,

沿着河岸奔跑,划出了一条

巨大的弧线,车头是陈旧的粉红色。

但它依然是那么的恰如其分:

有它,是如此生动;

而没有它,同样如此自然。

它并不为这个山谷和田野

增添或减少任何东西。

就如同它是飘逸的,服从于

这片原野所有的飘逸。

过年:第一天

汽车驶向我们的县城,

陌生的高速路带出的陌生的故乡。

就在那儿,灰尘中发亮的城镇像张开的蚌壳。

郊区发电站蹲坐着,像国营纺织厂的女工

沉浸在回忆中。

是的,堤坝中的水凝结了,空气成了果冻,

使刚刚发生的车祸变成了一张照片,

新鲜的事故里崭新的车辆已经变形,

那受创的家庭在草地上交出一致的恐慌而无助的表情。

是的,寒冷呼啸,那躺下的男子

躯体破碎像焚烧厂的一堆垃圾,等着

医院开出的收费证明。他

黑色羽绒衣里的天使睡着了。他的血,

滴答着像关不住的水龙头,他的

身体曾经是他家的厨房,那饭桌上还养着一缸鱼,

像祝福。但祝福一定延误了。

他们望向马路,呼啸的车辆穿过他们的眼眶,

在与我目光交汇的瞬间,我感到

那仿佛由监狱塑造出来的陌生和距离,像一件久已失踪的东西

让你想起来就后悔。

我倚在窗口,分不清谁才是值得怜悯的:我,还是他们?

谁,在变暗的色调中放进了一只闹钟,

用它来测量我们的追忆中相似的痛苦。

云在天空中忍着它的爆炸,

零度像只白色塑料袋四处飘荡。

雪,苍老的拾荒者或许同样睡着了。

赞美

在雾气渐渐散去的上午,

我在屋顶平台上看见她。

她在后院里打水,井水

和水桶相撞的声音格外清脆。

她的头发湿润,自然卷,黑而且软而且

稍显凌乱,被橡皮筋箍住,就像

庄稼里待收起的菜。她原本

瘦小的身材已经发福。是的,

她三十几岁,已经生育了儿女。

她将要在这儿打水洗衣,在这寒冷中,

她知道将有一个好天气。

水汽弥漫,肥皂水的香气突然像记忆一样清澈,

她深色的棉衣突然有了温暖的光彩。

我默默看着她,看她的辛苦,

就如同她曾经也默默看着我,看我的忧愁。

与父亲在校旁饭馆

夏末初秋的蝉声阑珊。

你来看我,你的身体还能支撑你独行。

你带来了米,橘子和红薯。

给我,或者我的老师。

我带你来到校旁饭馆,仿佛就是我请客:

蕹菜五角,鸡骨架一块五。

我们吃啊吃啊,像两个潦倒的朋友。

我们多忧愁,你说着:“真贵!”

好像很能理解我的不易,

好像对我说着:抱歉,让你破费。

街边污水缓慢得让人颤抖,

对面纺织厂的噪音流遍整条街道。

我们捧着瓷碗,眼前掠过散去的同学。

你对这一切都感到好奇,

但你不说,仿佛知道

自己羸弱的身体不配对这一切抱有如此大的热情。

你苍白的脸在熄灭自己,

并且努力让自己变得平静。你不知道,

现在我多想拥抱你,

你不是我的父亲,你是我的孩子。

夏天到了,我们在炎热中写诗

夏天到了,我们在炎热中写诗,

我们在树荫底下剥莲子,在

太阳底下摘豆角,收音机里

响起武侠故事的幽怨,让我在回忆里感到

一首诗歌的存在。

它含着眼泪,但并不是苦日子的煎熬,

但也不是一种欢乐,说着赞美。

也许他等着我,像一条狗;

也许他让我变成一条狗,随着他。

夏天到了,桃子垂向了池塘,

蛇忧郁地游到了对岸的草丛。

我们在菜地劳动,铲起土,掀动衣襟,

我感到我心中的诗人和农民一样悠久,

今天他这样干燥,这样潮湿,

好像怎样都能适应但又

总是有那么多的挑剔。

哦,夏天到了,我们在炎热中写诗。

蛇忧郁地游到了对岸

蛇忧郁地游到了对岸,

割鱼草的男人坐在水库边抽烟,

他的脑袋里充满了思念

或者情色。两头母牛被拴在大坝两边。

他的烟味里有植物烧着了的气味,

他的双眼浑浊盯着变暗的水面,

水蛇游动的涟漪打乱了山丘的倒影,

连绵不绝的黄昏撒开了透明的鱼线。

我憧憬这劳动后的自由。

他独处的宁静也许只是一种悲伤,

但孤独中有一种自我的亲密,

就像悲伤中有慈爱的温柔。

夜雾开始填充暮晚的暗蓝,

飞鸟像莫名的石头急坠到了水底,

你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零星的响动,

不知道此刻究竟有多少人正在走回家中。

蛇莓

你的名字危险。现在我再见你

在这危险的陵墓,

在这些高大森然之中。

我遇见你像是有意访问你,

我手持相机像是抱着残琴,

我访问你的孤独就是访问我自己

仿佛尾随而来的江湖飘零。

红色的,长着绒毛的像是

弹力小球;充满生机的性感。

在绿叶中间,偷来的阳光下,

暂时找不到几株类似的你的同伴。

我的记忆还在二十多年前,

蛇莓混杂在野草莓之间,

你的结实和鲜艳是故意的

勾引与挑衅;你的传说让人颤栗,

当我看见你身躯残缺、沾着沫子,

被碾过的草丛像被冷风吹过。

野草莓

我俯下身时,闻到了一股后退的气味,

野草莓在隐藏着它嫣红的果实。

我在大道中停下,坐在岔路边的椅子上休息,

看见了脚边野草莓的叶子,

以及蔷薇科植物暗红色的血管。

多巧啊!我慨叹,好久不见。

探头我看见野草莓的果实,柔软的朋友。

想起少年时代的树林,

阴凉的角落,可能也是坟堆,

我们捧着搪瓷缸采摘野草莓,

听见夏天静悄悄的虫鸣和我们的呼吸。

在那块坡地上,野草莓铺开了它的花布,

聚集在一起,仿佛三世同堂的生活。

我想起沉默的祖父,多话的祖母,

他们的春天和夏天,他们的死亡——

一株被伐倒的桃树在院子里

仍然开出了粉红色的花朵——

它们记载了这个日期,那渐渐温暖的天气。

温暖而又散开的,我感到回忆像一块

灰色的云,在天空游离,

寂静地,逐渐打开它的光芒。

杭州风雨

——致飞廉

当年春天,我撑伞到杭州。

江西、福建和浙江,

秋天、冬天和春天,

一列火车经过三省和三季。

我来寻你。

东城已是个老城,

到处都是水洼和交错的小路,

快餐店和杂货店夹道迎我。

一条煤渣路通往一座老工厂,

大院门、传达室和宿舍楼。

仍是上班时间,

国营浴室的池子里只有一个老头。

我洗着湿漉漉的头发,

手里的肥皂像只蝴蝶。

我撑伞来,短暂地来,

却不知道下一站往那里去。

穿过城中村来到大商场,

你带我参观这座城。

从服装店逛到了五金店,

从南路走到了西路,最后回到了东边。

夜市、排挡和片儿川,

春风吹着春雨,冷中有暖。

农民房里灯火阑珊,

五个租客共用一个走廊。

雨住了,摩托车停进了院子,

我听见铁门咣当一响。

鞋子湿了,衣服也干透不了,

我陌生地洗脸,陌生地

上完厕所,睡进陌生的夜晚——

失眠之夜,我想起未来打发时间。

多巧啊,我们写诗;

一个河南人和一个江西人

在浙江。陌生的初识。

你的红脸像春天刚刮起了风沙,

我的青脸像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我们进城,来到了繁华区。

在西湖边,在武林广场,

两个农民子弟,两个未来的诗人,

像穷人家张贴的新春对联。

在布满了冰渣的菜地

乌云浓郁低垂的冬季,

父亲已躺在病床上多日了。

母亲从此成为家庭的主心骨,

她带领我们去浇灌菜地,

为那个还能赚点钱的副业。

阴雨之后,道路上的水洼结成了薄冰。

我们挑着马桶,走向校园后的粪窖。

我们穿着肥大的冬装,

结成了一个小队伍,

像垂落地面上的几朵湿重的云。

在橘子园空地开垦出来的菜地,

种着花菜、白菜和甘蓝,

它们破裂的叶子已被冰片凝固,

裸露着半透明的长满神经的血肉,

被摧残的脆弱的生机。

我们踩在蓬松的野猪草上,

胶鞋被枯叶与破碎的冰渣覆满,

冰冷的脚趾逐渐失去了知觉,

仿佛我的鞋子也被冰雪的胶水沾住,

每抬一次脚都变得如此困难。

唯有母亲的动作飞快,像心中积蓄着不满,

她一边刨松土地,一边指挥我们

怎样给这些植物补充肥料,

并不忘数落我们懵懂无知,

教育我们要接受一种命运的安排:

“你不同,就不能和别人一样去玩!”

她说着。她稀薄的头发被额角的汗水浸湿,

黝黑的脸上两只眼睛更加浑浊。

在辨不出是清晨还是黄昏的此刻,

她对我们的告诫像是述说自己的人生。

北山

冬天,为了某种亲近,

你赤脚爬上了山顶。

你的脚和呼吸共同测量了一种幽暗,

“是熟悉的”,你放心了,

记忆的刺激让你的忧伤变得清澈。

山路边,落叶堆里的玻璃瓶捉住了

捉不住的风景,

飘摇的弹指间的景致。

一对情侣像两个狐友,

在岔路间化身缈然。

你仿佛撑着伞,仿佛

伞把你打开像突然的一阵烟。

你又变身为乌云的光斑,

做梦般地出现在山腰的另一侧。

一枚栗子正好被你踩到脚边,

险些就是一个童话。

安静,骑着驴儿轻颠。

年轻的保安身披落叶,

仿佛刚刚离开大海。

他站在树下发出了一条短信:思念,

他的鹤君已在千里之外的云天。

今天的明月

这是我第一次沿着一个陌生的方向回家,

一条相反方向的路。

我独自混杂在人群中,

像树枝努力伸出一个新的起点。

仍然在夜色中被轻微的灰霾

吹拂出逐渐透明的回忆——

那气味自路旁凝结的绿叶中渗出——

在空气中震动。

树的影子在我的身上刮出了波浪,

使我看到了那块明亮的圆月

像被系在大树的顶端。有种悠久的激动

突然刺激着我。

一种突然的安静,

把书报亭的白色灯光隐藏进了树林的黑暗中。

如梦的清凉油,如漂浮

在浪花上的我的骨头。

月亮飘向了高楼的顶端,

幽幽蓝的天空似有灵魂在走动,

把有点甜味的星光洒在了我的脸上。

是的,今夜,

我正在走近某个地方,

就像我多年来一直都在远离。

我摸索着自己温暖的肉身,

寻找一把钥匙打开一个手电筒。

夏天的明月

半夜从睡梦中醒来,圆月明亮,

像有透明的灵魂引我下楼。

去听了蛙声,反而愈加清醒,似水的澄清。

去看了葡萄树,它的碧绿竟也有了颜色。

他的屋内住着一个久病的人。

石头路干净着,被泡桐树的影子刷得雪白,

它轻轻动着,如那雌鸟在梦里的翻身,

或咳嗽着,把那梦吹得更蓝。

无人。月亮走得安静,有时藏在云中。

而我的安静是奇怪的,我宁愿是片鸟毛,浑身被空气充满。

无数刹那的永久,无数的

远山刹那被这明月照出了静静的光辉。

节日的明月

想当年父亲在世时,我们与他

从姑妈家吃过晚饭,回来时看到了节日的明月。

经过一条小河,过桥,

看见水中月亮的褶皱,提着裙子的花儿。

老巷里他用石子打狗,为我们开道,

我看见节日明月的相片浸透了他弯腰的形象。

母亲话多,父亲少语,

他的脸色苍白像沉默的纸,真是个斯文人。

风极细,田埂上吹来丰收的香气,

寂寞啊,拐了脚的坡路有百米来长的距离。

是轮好月亮,天晴不落雨,

我们翻坡归来,听见柚子树里百鸟歇息。

在植物园和云游僧人谈论生命

“水是鱼的房子”,他告诉我。

这意味着真谛无所不在,意味着

有形状与无形状的,

可捉摸与不可捉摸的——如清晨草叶上的露水,

如无边的海上跳动着的金光——

一切的一切,都是佛性栖身的地方。

我说:虚无是一种悲观;

他说:浩淼乃是一种喜悦。

在半个小时之前,我刚刚认识了十数种治疗生命的植物,

而他在药的苦楚中看到了病的伦理,并想告诉我,

执着于真理也是一种疾病。

我们在暮色的山路上起伏,交谈着,

如同山坡上的两个牛头,把内心的秘密

说得渐渐透明——

那水的房子里没有灵魂,鱼的肉身

也是我们的肉身。肉身是一种形式,

一种被编织的形式。

在最后的夕光中落到我们身上的尘埃里,

也能看到生命的截面,在瞬间之中

翻过了灿烂的墙。

我们疾驰,漂浮在空气中的花海。

芬芳的,新鲜的成熟——

大片未曾收获的粮食颤抖着

发出了土地的低音,用黄铜的音色

和大提琴宽敞的胸腔。

它们在绽放,越过了

辽阔的原野和数不尽的山峦。

我们疾驰,山路上迎面驶来一辆猫场的客车。

车上睡熟了疲倦的旅人。

在车厢的烟雾中,在嘈杂的谈话和体臭中,

我看见他仰倒的姿势和张开的嘴,

我看见做梦像细菌繁殖,直到

一颗发甜的星星照亮了一块乌云。

我们疾驰,离开省城,

要赶在入夜前返回出发的地方,

去见到那儿的熟人,邀请他

告诉我们孤独的故事和感情。

麻鹰寨

去往麻鹰寨经过一片杉树林,

杉树林里有冷风。

我们穿着单衣,

还吃了一地桃金娘。

你的紫嘴唇有树林的幽暗在飘吗?

在麻鹰寨有十亩地

等着收割,虽然还不是秋天。

但我们来了,我们收割。

在长长的雨季,乌云都变成了铁桶。

我们收割十亩地

有一亩已经倒伏,

等我们弯腰收拾。

但已经迟了,已经

所剩不多。大地的粮食

被轻微轰响的乌云运走,

搬进了泥土的货舱。

它们正变得温暖,冒出了新芽。

但我们仍然收割,

留下庄稼地里光秃秃的尸首,

低矮又整齐。

山谷里有我六个舅舅挥动镰刀,

两个商贩,两个退伍兵,

一个哑巴,一个种植桔子园,

他们都是爱我的人。

风,有时轻有时沉,

把麻鹰寨的麻鹰吹到了山尖;

树林呜呜叫着,

哭泣声有些响亮。

这是麻鹰寨,二十年如一日。

从我祖父就开始这样的生活,

在麻鹰寨的乌云下耕耘,

偶尔听到一声枪响,那是

麻鹰寨的草寇上山得意的信号。

我没有这样经验。

我在父亲的烟味里成长,

吃着母亲劳动的血汗,

现在也来到麻鹰寨收获粮食,

认识了父辈们

这块免税的田地

——山谷里的梯田被泉水滋润,

思想了将来的耕种。

雨点打在身上的塑料布上,

凉凉的,细成了河,

但我没有电话,没有邮件,

我没法告诉你,

我在麻鹰寨的一个夏天,

冰冷的天空,

突然成了悲哀的回忆。

我的哥哥告诉我:麻鹰寨

冷风吹拂了麻鹰寨,

大山冻得全身发蓝。

你的远方香水变得更遥远,

仿佛你手推的独轮车……仿佛

因为微雨中……

刚刚接过了滂沱的花瓣

——你这样内向的青年。

收割完了黄昏也来了,

夜枭扔下了绳梯,森林里

始有痛哭的气味,而紧闭的

花朵仍然紧闭。

看不见的野兽陪着你,

拖拉机手陪着你,六个舅舅和我

陪着你,没有风云变幻。

这样劳碌而孤独的一天呵,

我忍受寒风像忍受

胸口的别针;

我倾听夜气里的鬼音

像听着一群飞鸟投林的……

振翅声。

你的天使也是冷淡的。

拖拉机深陷泥潭,

忍受着那颗模模糊糊的月亮

送来的一片歪光。

几只青蛙像书架上的虫鸣,

闪身进了回忆。

我们坐在夜晚的粮食上举手避雨,

它苍白孤寂,曾经也是一朵桃花。

我的妈妈告诉我:麻鹰寨

她的黄昏是她的

几只笨拙的鹅。她的脚

刚刚拎出拖拉机便踏在了铁地。

我们这样点着蜡烛的寂静呵,

迎面就照见了她脸上粘满的

稻粒和泥点

……和死灰。

昨天,月光刚刚倾倒进了坟堆,

今天却是倾盆雨,还夹着

一斤重的闪电扑到了山巅……

所以今天……我终于看到了

麻鹰寨的麻鹰从灰堆里飞出,

抓走了我的心肝,这样冰凉得

搞不清是爱意

还是凄清……还是

更有谁人拆老厢房的旧木板

和老故事里的药膏味。

……一恍就是多少个去年今日,

把歪风里的田野捆得紧紧的,

把桔光里的新坟上锁,

变成旧坟旧梦。

仿佛旧雨烧的一盏枯灯,

与我卧谈祖先和往事。与我

一起分她的孤寂,

没有一点归家的准信。

田野里丰收是她,大雨里放鹅是我,

所以见到我时告诉我:

她像桃花,客舟像我。

菜园里的母亲

这阵小雨下得

把她的黑裤子也染绿了,幸好,

她戴了竹笠蓑衣,

躬身躲过了两个忽然的夏天。

池塘上面吹了朵朵云,

也吹起了她的瘦腿和手腕,

她浑浊的眼珠有点灰,

她发白的嘴唇有微痛的心病。

我绕过树,逃过了她的深深意。

她是不一般的女人,

她收割空心菜,

弯腰就捡起了几个病痛。

隔八百里路我看她,我家的阳台

她的蓝衣服和黑裙子,

飘得像结满秋梨的树,

气味像用旧的木梳,轻轻的脏脸。

多久了呢,她的思念里有个死人。

五十多岁,她的遗憾里有我。

去三里路,她养鱼;

晚饭后,她习惯喂猪。

牡丹亭

夜间坐在松涛里看书,

四个飞檐四个魂,

依稀中听它哭哭笑笑,

似她那般明眸皓齿,

也似她那般红唇白衣。

屋外,

月光正亮,正照着

夹竹桃的花气,闲来闲去的云,

一个人独行上山的野趣。

我仍是读啊读,

读到屋后堆起了雪,

窗前死了蚂蚁兵,

狐狸藏在叶阵里。

我读啊读,

借到书中的一匹马。

院墙风动,

飘飘如有所怨。

又有所思。老来文章,

万物字里有灵,

死者也是生者,

悠然赠我一个葫芦。

我骑马像骑葫芦渡河,

满屋的温度像一船渔火,

艄公像只鹤。

我听到的,正是做梦的鼓点,

我来了就像去了,

见到的陌生人也依稀熟稔,

他对我笑,

而她对我吹笛,吹出一脸忧愁。

我渡河渡河,

月亮飞溅起一池轻波,

我渡河渡河,

痴心已经忘我。

这眼前山,是水做的山;

这眼前楼台,是肉做的楼台,

因此她们才妖精一样地锦绣,

一个风烟一个变化。

忽然下起一场雨,

坟上柳树如乌衣巷口的

杏花使者,

一阵云飘,一阵柳细,

她把远行当成了归去。

美人如花隔云端

——读《柳如是别传》

三月十九,

天下倾盆大雨,

乌云随处乱转,

吓坏朱门底下一条狗。

静极静极兮,恰闻

林中隐士高歌那

山花烂漫,似水流年,

美人如花隔云端。

洪水滔天日,

守兵开了城门,

山河仍是旧山河,

文臣武将皆归位,

青楼歌舞更熏人。

应有前缘,

对明镜青丝变白发,

望盆兰心老如旧雪。

美人如花隔云端。

踏花归去马蹄香

清明节是清闲的天气

道旁微生物的香水送走了美人

一辆马车辘辘声

次而送走茶商

两个童仆紧随着走天涯

小轩窗还在静怀明月的时候

细茶叶已在水中舒展了书卷气

咿咿呀呀,之乎者也

庙堂就是一间教室,贵人齐会

尽说着鸟语,都高雅

洗脸、刷牙;梳头、穿衣

接着听鸟鸣,最嘹亮的那只

是镜中端详自身的那个,小院中

满地里南风压倒了北风

枝头上,春意凋残了红颜

正好去打马踏花:

落花、黄花、小雏菊

宋人、文人、苏东坡

水井里的青蛙手持放大镜

倾听野外诗歌赛马会

怀人诗

亲爱的朋友,今夜我回到了家

像一朵跌跌撞撞的乌云

微醉的酒精里,棕榈树叶打着呼哨

月亮穿过铁栅栏,照进楼梯间

我提着黑色的公文包

仿佛肥胖而衰老得不能动弹

摸着扶梯上的灰尘像捧着你青春的脸

听见污水中星星的叹息

像迟到的最后的一个吻

事隔十年,我又见到了如此亲近的死亡

教堂旁的工地睡着了,十字架伸向天空

星空已经甜美地散了架

甜美的露珠摸着我的头发

像要捧起我的脸

梅林公园

晨跑时经过一棵花树,自行车

搭载一个胖子,走来

绿叶子的眼镜片,也随山中

露珠起伏,摇过一片白浪

我在喘息中忘记了

这是山林公园里的唯一小路

派出所孤零零

被蜜蜂咬住了屋檐,一个

撅起的屁股,仿佛它正在劳作

一块巴掌大的一亩地

亲切得像个爸爸

我疑问自己是否眼花了

乌云镶上了金边,风轻骑

在石子路上的一团尘埃

化为绿影:两只怡宝牌矿泉水桶

停在了路边。静极的

水声,边防站的围栏中

平房里的女工已灌满了她的水担

脚手架也绿了,收拢了

湿润而微甜的阳光

整整四年,四个夏天

我都与它偶遇,但仍是新鲜的陌生人

这样的幸福谁能知道,正适宜于

用悲哀的心情品味,正如我此刻

舔了舔手臂上的汗水

闻到了风里收音机在飘荡

蝉声寥寥,湿重地

晨炼的老头穿过了荔枝林

捧着他的拳头走向巡逻道,石子路

凹凸地去了天涯。施工队昨天的

灰烬混杂了野花的香水欲滴

这里的夏天还会少吗?

当养蜂人的脚印接上草地

山间看守所的灯光全熄,一阵

紧急的乌云只下了一会儿小雨

水库里的水是干的,像是

被冻在了月亮的阴影中

白鹭才刚刚张开了双翼

电波才刚刚系上了铃声

一切正如你所见到的,如此奇妙

如此简单,在你低头的刹那

说着喂——

那一阵热闹的清风

赞美

第一阵台风吹到了乡村

伴着摩托车的马达声

落进了江西的河流里

它已化为温柔

在我们交汇着爱与悲哀的家庭引来不安的骚动

在梦中,短暂而甜美的鼾声里

惠赠了偶然的微笑

挽回白昼十个叹息的旧币

喧哗的叶片记住了它

骤然响起的电话汇报了它的行踪,它来了

它吹得风车转了起来,在谷仓里

把贫瘠的记忆转晕

我们托付终生的土地正被滋润

果实正被水滴摇响

一颗颗晶莹的露珠大如预言家的眼睛

牛栏中的牲口喷着鼻息

庄稼地里的父亲破例在天黑前回到了家

他湿漉漉的,捂热了发芽的雄心

也许明年,也许将来

他的四个孩子都将领到他热烈的爱

短歌集.雨

1

夜里

河边打鱼人的手电筒

瞌睡在稻田

2

我捉住了蝴蝶

也摸到了一条鱼的心

3

雨落在山里

水缸里有一朵乌云

飘到了屋檐

4

穿雨衣种地

穿蓑衣捕鱼

都是寂寞的事情

5

我弯腰插秧

看见一粒雨溅在石子上

石头黝黑而

水珠晶莹

6

听雨在树叶上滴落

听风在河岸上打滚

7

在雨里种红薯,山上

从树荫里醒来,屋前

到处都有亡灵

8

风大,雨大

风小,雨小

桃花谢了

池塘涨水

鲤鱼跃出了沟渠

9

也有冬雨冷冷

紫云英开放在田里

是萧瑟里葱绿的意思

10

泡桐叶子阔大

被风雨吹到了池塘

翠鸟做了艄公

11

稻草人站在稻田

他笑了我们

一边收割一边落雨

12

雨打花,花落

雨打鹅,鹅叫

我听见了芦笋的叹气声

山音

猫跃过阳台,仿佛是

蒲扇上闪过的一片光

我如何会忘记,这里是安静的

以片语回忆山谷里的葡萄树

在我老了,在我寂寞的时候

墙上的壁钟如一只黑蚂蚁

这样悄悄地走过

只散发一点点难以擦拭的气味

我看书,也听见了涛声

正是林间的那一种

仿佛海的潮汐,弥漫在花朵的表盘上

那是一阵雾醉了

那是花枝凋谢

弥漫的烟像佛陀的手臂垂下

慈悲而朦胧

这里的山音为何不醉倒呢

这样透彻深邃

深得像一个老和尚的心

每一章经文都是一次悼念

应把那树枝上的沧桑折下

应把这悲哀烧成野鹤

应该低下头,闭着眼睛

听缤纷的山谷弹奏琵琶

黛玉葬花

春风遣送的四月

京城盛产扇子

女孩们久居的小屋中

为懒散画出了一个个圆

那燃起的嫩香

我在渐渐湿润的节气里

思念林黛玉,思念她的细腰上

走过的浮云

走过的凉,以及

她青春里的那一点老

黛玉葬花的时候

哽咽,把她的骨头哭成了

幽闭处的流水

那暗蓝的,莫不是为了

点缀我的小扇子么?

我摇着它

就是思索一盘棋,我犹豫时

就是为了哭她

哭她的绝望,走投无路

哭她孤苦伶仃

人走时,茶也会凉的

落花流水无不是绝命的安排

我感慨啊,却叹不出

那一口气,当我漫步时

我寻找她们的夭折

晴雯的花妖

在夏天的绿荫里开一场

撕毁扇子的小聚会,最美丽的那一个

逐渐从绿色里盛开出来

当我奉上一抹胭脂

那她就是一缕睡着的烟霞

被一柱香系在夜晚的炉子上

有人愿意在她的嫉妒上斜插一朵桃花

看她快乐的笑,使园中的树阴

沾染了点点的凉意

她幸福的睡眠是一只绿孔雀

在她病了的时候,却温暖了针脚

她在雪天的夜晚扶着一块手帕,犹如

在太阳下撑开一把鹅黄的小伞

那大小,只够她挡住一只肩膀

最初的一次她化做白鬼来临

栖在雪夜的巨树上

在她还没有死之前,她已经

被一个半真半假的梦做了预告

死亡会褪色,而空虚却可以保留

不是吗?它粘在爱人的头发上

让他嗅到了灰的气味

还以为那是一朵花魂的香气

但他抱着爱入睡,才天真得像醒了的花

花非花

公园里的秋天,落叶很多

模仿出来的树根,颜色足够怀旧

被谁丢弃的锡罐,静悄悄含睡

大树老了,所以我感叹时光

我仍然年轻,所以满怀空虚

角落里的饮酒人,他哪里不比我悲伤

匆匆地来,那矫揉造作的中国扇子

更匆匆地去,这优美的服饰

在这条镇静的长椅上,谁能够不慌张

夕阳美啊,有人决定拿花去打死亡

他加速坠落,化身为长发弥漫的江湖过客

家乡啊家乡,不如吃下这些桃花

杀了它,吻着它,哭它

让人以为白马飘过四月雨天

屋顶上的草,被水淋湿,流言就这样传来传去

无限,这迷途

无限,这恍惚的死亡

纷纷拆散了的桃花,你看见的

公园里多少人,像流水一样尽了

荒芜是透明的,她还在独自抽烟

我等待她,她有浓妆的尸首

野外之歌

诗歌是呼吸吗?答案像一个赤脚的女孩

从冰凉的地板上走到了屋外。

诗歌是呼吸吗?音乐会里就有人这样酣睡了,

此刻乐器因孤独而相聚一起,

它们共同讲述了河流的故事——

阳光在屋宇和街道上唱歌,桃花勾引春风,水流润泽万物。

一个梳妆人在这样的音乐会里酣睡了,

呼吸里联想了波浪吗?蓝色和黑色的波浪

停在一枝绿色的酒瓶上。在任何心灵的角落里,

疲倦像一个行李箱,那是一个悲观者穿越了

钢丝般的夜,他内心的天真问他,

诗歌是呼吸吗?在音乐会里酣睡的人们

呼吸越来越重,真的要制造一场波浪了。

玫瑰的辩论

上帝创造了两朵玫瑰,用其中一朵杀人

——题记

自行车的铃声经过一朵玫瑰

这表明寂静由真实进入了幻觉

博尔赫斯说这是一朵玫瑰的灰烬

但是他眼睛瞎了

玫瑰谈论的是什么?

是舌头?兰花?还是杜甫呢?

当他们出现在中国的街头

一个脏脸女孩正准备扯住一位男士出售它

买花吗?玫瑰已被采摘多日了

玫瑰素来孤独

诗人说:菊花上睡着故乡,而玫瑰上睡着鲜血

玫瑰被搁在桌上,夜晚它散发出香气

它的花瓣上是绒毛,而绒毛里是嘴唇

仿佛爱情有很多表达,但玫瑰此刻缄默着

罗伯特是个同性恋者,他取走玫瑰,刻画它

罗伯特将玫瑰和一个黑人比较

他指出了同样的透明的美

美来源于光亮和黑暗的映照

它的高度逐渐降低

在一座高层寓所,水养育了

一朵玫瑰,两朵玫瑰,三朵玫瑰

她们有同样的天生的悲观

雾是这样的一件东西:

棉花匠用最后的力气收线,

并清扫飞絮,有如蚊衲。

这是夜雾,主人在黄昏的光线中说,

夜雾应该是这样干燥而轻盈的,

慢得像一根时针。

主人将身体移进了房间时,

他正和棉花匠谈论与工作无关的事情。

橘黄色的灯被点亮了,照在餐盘里的食物上,

一条鱼新鲜着,

六点钟却在平行地走动,

像一个老人潮湿的脚掌,黑而且缓慢

而且神秘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有两次与这个主人一样的神情:

在姐姐出嫁前,在父亲死前而兄长订婚时。

雾里伸出一支喇叭这样的铜管,这表明

葬礼只在某个角度闪着光泽。

雾如果在这个时候下一阵子雨,我们说,

这是晨雾。你知道吗?

晨雾里充满了一朵红唇在飞,

代表了爱与毁灭的力量。

雾在秋收后的田野上怀孕,

她踩着稻茬上的薄霜,是那么红,

而且那么多的深颜色。

一首诗

玛格丽特为我们解释一朵鲜花

它有无限多的眼睛

玛格丽特沉默与犹疑

她的嘴唇有一半的蓝色

但我们听着一首音乐

联想到一首诗歌

潮湿的墙上有无形的指挥家

使我们的想象如一枚落叶

在气流里回旋

玛格丽特在这样的演奏里

陡感悲伤,因为

你知道的这场悲欢怎么看

都仿佛一场游戏

规则,就是这首诗的发条

它饱满,它是黄昏的地平线

它悲伤,它就是黄昏本身

一首诗,它弹奏了

地平线的竖琴

在轰鸣的低音里,大理石是一面镜子

它是玛格丽特,我们的黑猫女王,超越我们之外的

第一人称,变成一个移动的影子

苍白,忧郁

无限多也无限少

一滴雨

一滴雨落在鸟的身躯上

日记因此而飞旋,光芒汲着井水

消失在时间的深处

我们穿过各种事情的丛林

人生观,使我的舌头都变绿了

鬼与生机,一滴雨

如果失去它蕴含的繁花

它们将变调为我内心无限的死亡

一滴雨就落在我的衣领里

回首中,婉约正凝眸

给你芍药,给你新雪

一个瞬间而又一个瞬间

银器,又剪裁出蓝色面积的节奏

雨落在综合市场的屋棚上

一个市镇荒凉了。一滴雨

一种悲观,一只颀长的手,一种倾斜

一滴苍白的雨

它从收拢的伞尖滴落

好象刚刚结束的一次葬礼

芍药红,它嚼着尸体味的哀乐

人间的宿命者又多了一个

桃花诗

草鱼吞咽了春水

一个环,又一个环地空虚着

并不有情有义

我来到长草的山坡上

像春风吹拂着一个瞎子

真好啊,充满了伤心和歉意

不像那无头少年冲下山

对着这满是生机的坡地大叫大喊

家乡啊家乡

如此抒情地羞辱了我

这是多年前和多年后的针锋相对

这是哑巴舌头上的委屈

但我是彼此中的谁啊

假装环顾左右

其实面面相觑

穿着布鞋来到这里

似乎手上拿着一根草绳

而哑巴的桃花半途而废地殴打着春天

而我要更坏,我要吐了

吐出一个自己,让他去死!

坐在鼓楼下的人有点悲伤

鼓楼在每一年里,

春风无所谓的消息吹送了,

坐在鼓楼下的人有点悲伤。

在世界上的人今天都好了,

好了,我也戴上帽子,

站在马路中间观望电线。

斑马线上行走着斑马,

因为人们都行色匆匆,

所以人们都是斑马,迎接风吹。

这些“必须”治疗了我:

必须活着,必须活着而且幸福着,

我站在斑马线上迎接风吹。

幸福就是婊子的手帕

挥舞给别人看!

我不知道我的左耳下为何逶迤着这样一个人。

这样一个

坐在鼓楼下的人有点悲伤,

我知道,它不会是一条蜥蜴,自然也不会是一条死蛇。

为何,坐在鼓楼下的人有点悲伤?

在这样的每一年里,倒空我身上的酒瓶,

让我飞舞,迎接风吹。

山中

树枝上有一个和尚兄弟

他睡眠得像一碗茶

他眉毛下有移动的梦

夏天上升的阳气,又为我充了电

变得轻盈了,像是蝴蝶底下

扇起的一阵风

到那里去流浪:

山中和百里之外的海洋

一切都如梦中所见,见到的

和尚仍然在酣睡

他呼吸:银子,宫殿,烹茶人的小火

天边之外的野兽,云层,凸面的湖泊

一切令人微笑的事情

正在悄悄旋转着

这一年这一天的这个时候

被酒精微醉着,我也要去酣睡

翻过掌心,收拢羽毛,在天然的大理石上

被清凉地吸走

像一个

弹棉花人的弓弦轻轻震动

烹茶人在山巅为我们空虚的身体镀金

再一次合上眼睛,计算

如果我们不在这山中的结果

王勃:山中

把父亲的书留到秋天读

好哥哥,谢谢你的送别

颠簸的船,我在文字的结尾读到

江水深重的气息,环绕我

他们的悲伤,令我死

一些酒,透亮着,拎着灯

一盏灯,灯里的飞虫

一只飞虫,透亮着,载着一小片一小片的秋天

秘密的

无形人在树梢间扔出落叶般的睡梦

每一张每一张交叠着

我小心翼翼的自卑心

离开长安

我玩着一件玉器和一笼火

是你吗?悲观,你来了

留给我如此远的一地月光

我的父亲和其他的父亲们

我分开你们组成的死亡、江水和雾

听见我胸膛以下的沙子

慢慢流逝

贾岛:题李凝幽居

是秋天的时候到了

花园里,微弱的绿色象一只苍蝇

在空气中游泳

如同风吹动,那一点

恨的气息。我抱一把剑

细数脚下的落叶,

象蚂蚁们倾听主人幽居的骨头

他们在哪里?

我变出翅膀,空出很多的酒杯

寻找他们

闲时是在春天,我的眼睛里

出现酸牛奶的磷光

从那里闪过的黑夜之声比湿气重

比春天

少一些乐趣

下雨时他是我表哥

和他的妻子在一起坐着

从我身边消失

而我数着念珠,整整一个昼夜

直到这秋天,我化做了一只鹰

一段木头,一个

男性的花神,嘴唇上衔一枚

常建:题破山寺后群院

中年僧侣用枯枝般的手摸了我的脸

他说到了美和扶摇直上的寂灭

一瞬间的爱

黄昏时分我到了这里

听他们的钟声,并于此固执地想

那些花木虫鱼,一碗水里的波澜

太幽暗的事情藏在他们的木床之中

光线,被坏掉了的容貌

敷在厚厚的墙壁上

我等待的,就在这转身之中

洁白如玉器

两百里路远的,唐朝的炊烟

我离开妻子,父母死在冷冷的病中

我想把难过和缓慢带到山上来

空山,剩余僧人和鸟

同宿于寂寞

万籁此俱寂,一点而又一点

腐烂了的消息

朝向了谁呢?哦,不是我

我起身时清晨又要敲响

这也是月光下的蛆

潭心中的磐

焦虑症

这是不安放进我身体里的一部电话机吗

你联想一间房子,并把自己放进去

你等待,你听

它黯淡地跳动在我的左胸口上

对的,左边的,只有一毫米的红色斑点

它突起,它生长

它点燃空气中长翅膀的鼓

那原子一般大小的鼓

它摩挲它,它在我的心脏上,发出声响

这就是黑夜模仿了谁来敲我的门吗

如此熟悉,每天都要走过来的

我长长的忧郁症

很久以前蒙克的衣服上

绣着它,让它飞吧

用很小的面积飞在蓝色的烟雾里

飞在我窒息的肺里面

飞在我的语言训练本上

我用0和任何一个数字计算它

这是不安放进我身体里的一部电话机吗

我早该丢弃它了

我摇响它,我摇响任何一朵菊花沉入大地

我等待它

另一端也在寻找我的人

那是一个喂养了镜子的人

纪念罗伯特和他的死亡

他在死之前把死亡扔到了这世界上

这是一件不会坏掉的衣服

每一个容易惊恐的人

把它穿到身上

等待

黑夜是一些过于清晰的时钟

有时,它约请寂寞和雨到达同一个屋子

依附在同一个人的心脏上

我就是那个穿着衣服睡觉的人

让我梦遗、潜逃、生病、溃败

这些罗伯特

他们在十多年前统统到了秋天

白色是惊恐者的睡梦

蓝色是音乐,是死者留下来的真菌

呼吸着空虚、空虚

我的,罗伯特式的绝望

用一种完全的美来表达

我刚刚为这个世界奉献了爱

有一天,我坐在一张长椅上

知道罗伯特一定经过我身边

他会对我笑一下

并仍下很多细小的镜子

盲人与鸟

有一天,阳光象低垂的丧事

经过这扇窗户

把房间里的白色打开

某些未知的事物

我正预感着他的发生

让我窒息

在我记忆的此刻

是我的想象力的一次危险

有一位年轻的父亲

他的眼睛病死在墙上

而窗外是春光,在草丛中

他们默默地缝补皮肤

从这个月份开始

那些苍蝇又将开始操劳了

呵,你们修女般的颜色

正在白石上低鸣

在众多眼睛的黑暗中

在两滴水的寂静里

你们这些操劳大地的苍蝇

把一个病死者的光芒扔出来

从肉体里扔出来吧

他象一个梦游者,手在昏睡

他的梦魇将穿透那些玻璃

透明的灵魂即将经过

那些弯曲的街道和众多的仪式

经过钟声

和钟声下的脸

(他们的脸庞布满了

一个下午的恐惧和悲伤

你看一朵云正拿掉了黄昏)

等待自己肉体的葬礼

象风吹血丝,静静的

他目睹的葬礼象棵完整的树

把每一个细小的声音水一样地

织入身体

你就沿着死亡去吧

双目空洞的人啊

此刻梦想着一只飞翔的白鸟

在天空中翻身变成一枚硬币

汇聚秋天的风和光芒

闪动,一位遗失者惊心的手

在他呼出最后的气流中

灭亡

消失如一面镜子

呵,那鸟是天空中光明的深渊

是天空中的悬崖

在这个瞎眼人稀薄的血中

一阵阵地痉挛

秋天的铁

秋天的身影叮叮当当打铁

哎,一个年轻人,穿现代服装

古代地瘦弱

象秋天枯萎的河流

你戴着副近视眼镜

锤得铁器火星四溅

忽忽地飞

你忽忽地出汗

这精巧的铁器

张开嘴,细小地咬你一口

直叫你心脏发昏

妈妈

你的脸出现在风中

象一个伤心的碗

厨房、梳子、镜子

你的手还留在椅子上

乌云那么大地爱我

病和疼痛

手和酸楚的腰

呼吸还留在衣服上

镜子里的时间

一动不动

在回忆的这些日子里

我知道你的头发象石头

在秋天的雨中枯萎

那荒凉,唉,那荒凉的

我的心

连火柴也烧不起来

妈妈,在那个绿衣服的春天里

你已经老过一次了

如今你又要再老一次

而我是墙脚的蟋蟀

是只温暖的蟋蟀

暗地里忧郁地生活

吃了碧绿的月亮就哭泣

我的耳朵里全是银子

十一月的马

十一月的水,有弯刀的凉意

有没有十一月的马

踏过十一月的水

去收拾祖先的骨头

十一月的马

祖先的骨头,是一个村庄

马呀,身上佩花的马

也会象花一样枯萎

十一月呀

我耳朵里的马

一匹变成了两匹

月光下的草场呀

牧马人的笛声象颗露珠

搬着粮食的蚂蚁呀

搬着月光就要失魂落魄

我是十一月的牧马人

把葵花种在田埂上

秋天,我葵花般的心脏在滴血

在滴血

象是十一月,柳树没有了叶子

在河边通红

我的爱情不在笛声里

它在冰块里

是碗里的游鱼

远远燃烧

我的爱情呀

比我死得还要早

江河水

有人在高山上敲着生铁

唤醒河水

河水的五点钟象朵黑花

奔驰而去

河水醒来的时候很白

没有太阳没有热血

没有打水的人

只有人敲铁

装饰天空羽毛

敲击

敲击

在高山只有天

那敲生铁的人呐

皮肤就是块天

在河水里腐烂

那敲生铁的人呐

在黄昏里走棋

一个兵一个马一个王

鼓声丢弃在一边

人是老人

铁锈味道里坐着

一粒桃花

象火焰

滴在石头上

飞出一个

红花的魔鬼

绿叶的魔鬼

怀抱我的黄昏,我的花园,我的老人形状

接受微风的吹拂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转载请注明:http://www.fjzz169.com/hxjyy/7036.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
  • 网站简介| 发布优势| 服务条款| 隐私保护| 广告合作| 网站地图| 版权申明

    当前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