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空屋十一书的诞生
手指摩擦枕头的钝声不停提醒着熟睡的人,胃病叨扰眠梦、把丰满的被窝从男人身上扒下来,在困倦中他靠紧那些黑铁色的栏杆,就如一个犯人在严刑拷打前紧拥着他的牢房。蓝灰色的夜晚把瓷砖上微微泛光的矿泉水瓶染得很美,他仿佛置身海边,游离的水珠和气泡在瓶中共舞,一直沿着他的脚写在地上,阳台依旧那样——冷冰冰地等着失眠者前来光顾,他踩碎那些钻石颗粒般的水花,踩着棕榈树裂掌恍惚的颤影,开水瓶于墙边凭立着,有时变成晕乎乎的纯色,有时则清醒地画着纹路,那些汉字已经不再为人所识,他把手搭在水龙头摇杆上——镍色的开关随无声的歌把头前摇,簌簌,一时淡出,一时又在屋内人的耳中吵个不歇,他拿出盆,敞开的窗在左边恣意地开着,谁能知道它哪儿来的这份自信?他把夜色搬进眼里。他的盆盛满了水,在间歇泉的灌注下即将满溢,惊醒白天前他把它停下,然后看着一泓清水,他掬起数十滴,或者上百滴,洒进眼睛好让他醒转过来,不料寒冷的夜却同水滴里应外合,他的双眼就此被冻住了,男人顶着那双锐利的冰凌在阳台上晕头转向,像初次进山的人那样他总被各种树藤石块绊倒,但是为了安静,为了安静他强迫自己拽住把手,那截塑料棒于他手中倏忽间融化,如雪般落地,他还是不打算放弃,猎豹般横出右手,在细微的骂骂咧咧中他扒住门玻璃,肥皂泡似的玻璃,藏污纳垢的爪子将皮泥剐落在地,男人在鲸白色的冰面上趴着,头颅埋进那只伞。那只伞,那只色调脏脏的、绘制有稀稀拉拉图案的伞,温驯地把他揽入它的庇佑,他苦涩的舌头在锈迹上来回品味着甜,辣油般的暗红渗入牙齿缝中,咿咿呀呀向窗外求救,地上那具亟待风干的血肉已在越发迅疾地远去,鸟叫声从路人所撑的黑伞尖头射出,道两旁的树林结结巴巴地唱着繁密的挽歌,它们齐奏的乐曲如此哀婉,以至于吓退本欲侵入的、夜空深处的雨。现在它们已不见了,那些晶莹的雨珠、在晾衣杆表面贮存的修长水线,线谱般排列的漆黑电缆把它们击晕,破损的棚甘做画幅,坏灯罩结成蒙蒙迷雾,它们却在寂静中毫不犹豫地撤退了。
唯一值得他欢喜、在意的是那面镜子。站在镜子前他把伞撑开握紧、悬在头上,万籁俱寂的夜给予此地偶尔掠过的光,海报似的光,轻柔地拂过人脸,让镜子得以照出他撑伞独立的惨样,光却从未想过停留、想过回应他在那些如数家珍的时刻的眷恋,它只是明白清楚地宣传着,或者暗示着,于他而言这几乎是把标语写在脸上:来吧,我知道你向往什么。但他却不能,他从盆中再次胡乱抓了把水敷在脸上,那张原始人的粗蛮大脸发出醉酒般的红,他从晨光渐露的头皮抠出血来,鲜活的血、热烈的血,疼痛令他从光的魅惑下回到现实、回到镜子前面,他盯着镜中的自己,紧盯着,唯恐他会在疏忽下逃开。男人快要把伞柄捏碎,碳黑金属壳正发出断裂的碎响,那是攀登者在登顶时踩塌石块的残音,是劲风刮过歪扭的松针时两败俱伤的怨气,他凝视着镜中的他——海底的石像在垃圾袋地洄游中漂动着,粗笨的五官挂住不巧途径此处的木船,原本金色的桅杆现已被采贝人剥去华装旧衣,坦露出那根朴素的长枝,无数鼓胀的软水泡磕磕碰碰地倒向镜子表面——惊得他连连退却——接着又堕入船体,把甲板震得七零八落,赤红的海蟹夹带几只小鱼小虾,于海底割出条愤世嫉俗的彗尾——他因紧张焦虑而开始刷牙,牙膏条块接二连三地倒在入水圆孔旁——在船的内部,一座园林囿于其中,从中断开、正欲解散的桥盈盈亭立,月色的河流把鲤鱼们托出水面,那鱼鳔似的水波,夹着血粒和气球般的形体飞向园林顶部,飞过那些神秘的雕梁画栋,念诗的才子延宕主母的欢潮,于迷影重重中——他仍在刷牙,蛮横的动作使得薄肉不免流出了脏血,在浮沫和粗重的刷头中他力图找到种平衡,那犁地农耙般的刷头——镇定的电锯撕裂着树的伤口,他在密林中等待祖父将那棵小树征服,等待着鸡舌草向沼泽地倒戈,从那树的断片中、从那滚石般手指擦拭的年轮中,他讶异地听见瓦片粉碎的声音——但他尽快更变了目前的想法,不再选择那种历者甚少的经验,而是挑选了看见,干爽的光从窗外——黑夜的窗外汹涌而来,他设想这看似无垠的黑夜实则不过是个狭小的房间,和他所在的房间一样,当把那扇窗子推开,屋外的千阳便会流溢而入,它们会把那构造复杂如蛛网的窗棂轻松扯碎——像母亲扯碎他的练习本一样容易——然后毫不耐烦地一路碾压过来,把一切可见或不可见的障壁压垮,那些苍白的粉末就只好仰望着它们、亲眼目睹它们如何销毁自己心爱的城邦——路人已走过那杆灯,卫兵般侍立的那杆黑枪正等着进入睡眠,她的黑伞只在旋舞的雨滴中偷偷露出脸庞,明月般的脸庞,在日光抵达时渐渐清澈、渐渐消泯——他站在镜子前漠然失语。
吃完早饭他决定回到那个屋子,回到那个镜子前再看看有没有别的可能,坐电梯的途中他焦躁不安,放屁的年轻人努着嘴推罪给他,出神的人尴尬极了,在恍惚中他脸颊发疼、吸着鼻子咳着泪,苦恼地走向那间熟悉的屋子。钥匙在锁洞中辛苦地操弄着,它像个老道的嫖客,每转上一圈半圈便给他留足喘息的空间,以此狡黠的技巧让咔哒声一迟再迟,嫖客在歪门邪道上颇有建树,却在年龄上不得优势,钥匙很快软下来、软在里头,这下它和那孔圈洞彻底套牢了,还搅得他没法向人求助——和自首是同样道理。他烦躁地踢着舱门,慢条斯理的时间正煮着他的耐心,他继续踹着、踹着,全然不管舱门一旦因损坏打开,将会带入怎样稀奇、怎样不可应对的怪物,他又回复到了先祖的模样,在门把手银光灿然的镜像中他觉察到自己的变化,却已无法阻止,却已无法阻止,刺扎扎的黑毛被化妆师贴在脸上、肚子上,他快要变了,他快要变了但还是心存侥幸,在最后一脚时明显放松了力道,但谁又能违抗时间呢?镜子降雪般跌碎了......到处都是那些抛光的、光滑的碎片,到处都是,仿佛这儿曾坐着个写不出作业的孩童、狂躁地把发屑翻倒下来,到处都是,到处都是那些不安分的镜片,传达并连接鬼故事和童话的镜片,佩戴者驾驶着汽车朝彼方远行的镜片,而那车上的后视镜也毫不例外、坠入此地,到处都是,到处都是,他日日夜夜工作的书稿上也存放着镜子,那只恋人所用的镜子、那只辟邪镇宅的二手古董镜子、那只照过美人也照过白骨的铜镜,都被打碎了,丢在地上或粘在墙上、柜门上,他每踏过一只碎片,那些通透古今的精灵便向他的后脚刺入逆反,它们无动于衷地嚎叫着,仿佛要把自己震得更碎。
镜子偶然间对望便难自持,它们顽劣地把他送入各式各样的奇怪建筑,送入阴气森森的深宅大院(晚嫁的新娘不情不愿地贴着红妆),送入理发厅(理发师正忙着埋怨着难缠顾客,而听者已经了然、嚷嚷着要让他赔礼道歉),送入人山人海的候车室(携妻带子的军绿大衣与冒着热气的口杯方便面,热水取水处他们在镜子的瞩目下寒暄),送入金库(光可鉴人的网路孤守着不知来路的财富,忧心于它何时能见到年轻的运钞员),送入会计师的办公场所(西装下难忍寂寞的身躯正在摄像机中扭捏地晃动),送入草台班子的后台(难辨雄雌的演员贪眼自己的新貌,却又嫉妒着高价聘来的老角),送入后座也送给前排,送入凡俗人的家中也送与山林中的猿猴鸟兽,送到每个还没注意到自己的人面前,好让他们沮丧地看着自己日渐衰老的容貌,好让他们意识到此刻已是何时:阴影已悠闲地走下回旋的楼梯、走过酒窖的大门,走到正弥散的房间深处——借此在对自我的凝视中陷入全新的绝望。
而他在绝望之中续写着断章......
在这本书的一角他潦草地写过那么句话,或者是某人某物的台词,或者是句空洞的宣言,他暗示人类对绝望的推崇不亚于对希望的期盼,邪恶地想象着绝望之美,并在画句号时对自己频频点头。也许人类只有在绝望中才会激起那种如潮似海的反抗之心,也许只有体验过濒死、体验过因饥饿在雪地中爬行的日子,人们才会真正意识到个人的愚蠢与罪恶,他不假思索地在狂喜中把这些句子写在纸上,那些原在脑中、在笔下鲜活深刻的人们逐渐从舞台上隐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朦朦胧胧的阴险隐喻,他只需要那些凄诡的烟雾作伴,只需要魔鬼穿过夜门时唤出的沉吟。但果真如此吗?
他的镜屋崩塌着,如同所有辉煌璀璨的历史那样,如同所有蒙尘的旧屋老楼,如同所有今夜已朽的宝贵篇章那样,他的镜屋在诗人的悼文中崩塌着,用记忆的胶水勉强糊就的危墙湿粉笔似地化开,因自渎自虐而左摇右晃的床杆沉船般解除包围,穹顶心神不宁、在失禁中把灯泡敲碎,天花板滴落虚脱者常排出的毒汗,琥珀色的尿液在处子的下身弥漫,任性妄为的他任脾气发作、走过层层废墟。
他的镜屋崩塌着,连同那些他亲自使用过的、恳求过的美丽意象,它们随镜屋义无反顾地崩塌着,恍如天命般庄严地崩塌着。在堕入地心的崩塌之路上,他看到阴郁的公务员仍旧愁眉不展,从一个街口走到另一个街口,谦卑地问候着行人。如今他还在为生计心酸,但在灰色的道路铺满警示牌足下,在钴玻璃封锁歌声和消息,在这种时候,公务员把小说的第一章藏在腋下,如同把梦藏在怀中一般。那自认象征繁星的老人仍在旧日的沙滩上玩耍,他像孩子也像神明,像故去的回影也像尚未来到的先知,他岔开腿摆成八字,对着沙城堡傻笑,他把倒霉的鱼串在铁签上、在龟石搭建的火堆上炙出香味。他们身处同一个世界却互不相识,只在群鸟的做媒下被强行连在一起,而群鸟,那常常穿越云间、身披金霞的群鸟,已经掏空了厨房里每块可吃的零碎,它们聒噪地讲着粗话,不停辩论着该由谁吃下最后的麦粒,冰箱大开着撞墙,它们被惊得飞起。
水下,继母和青年已不再相拥、背靠着背沉入镜中的幻觉海里,如此幸福、如此古怪又如此合理的安眠,他们像人鱼般游过恐怖的海峡、被道德和伦理拴住的纺织帽口,在飒飒响动的风扇叶声中他们从激情里醒来、又往激情中睡去。谁能管的住他们呢?毕竟连他的镜屋都在崩塌着。父亲成功在奔跑中减去了身上的赘肉,在难熬的衰老中他逆着时光慢吞吞地拉着指针,重又归复青年时代那位英俊的男子,他在风华正茂中迎接着毁灭,那段于他而言长过终生的奔跑,于镜屋不过只是烛火刹那的明灭。迷路的读者们还在镜屋的某个长廊中做梦,还在水球表层的太空站寻找着同伴的遗骸,还在死人和活人的战争中品尝着海盐的咸味,任他们去吧,任他们在镜屋随处可见的单调长廊里迷醉吧,因小失大的读者们将不会见识如此壮观的景象,还有什么比伟大的消亡更激动人心呢?
那只鱼眼从桌角被弹到杯中。受押前来的前辈们正和自己的游魂握手、道别,他们饮下一杯又一杯绿酒,听赏洞穴中忽然兴起的梧桐树声、嘲哳的鸟嚣,接着熟练地拨过白幡、走下那方祭坛,他们并没远离,而是各自乘上同或者不同的小舟,头戴斗笠或者蒙面纱的船夫载着他们、驶向悠悠岁月中无数祈求他们光临的后来者体内。在那些由极光构成的不尽深渊中,他们永生不死。
穿越星河、穿越视界和意识的宇航员冷静地撞向末日,那头巨兽自天际而来,气势汹汹地扑咬在他或她的身上,激愤的燃烧把肆无忌惮的心火勾出,在陨星外皮上爆发出华丽的狂炎,他,或者是她,他们拼命将那必将沉入海中的怪物向上拉扯,盘根错节的血管随屋内的一声爆鸣彻底失败、茫然地倒在白骨地上。千万人、亿万人的斗争曾在这漩涡中激荡不止,镜屋正在崩塌,他的镜屋正在崩塌,在这崩塌的、却从未说过一声投降、从没在敌人前低过头的顽固的镜屋身上,那些发动机第一次运行时记取的欢笑、夜半在褴褛酒馆为健康和理想高唱的日子,那些冬日森林般屹然挺立的亲爱的人们,那些在搅拌机中大口大口咬碎的新生,贮存它们的镜屋崩塌着向那结局冲去——大海静穆地睡着。
我将笔交到你的手上。対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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